阮娘说话间,直接提步跑到踩过草丛,两手作势就朝李光弼脸上扯,尖指刮挠他的侧脸皮子,扣红了都不见有什么东西掉下来。
上扬的眼角软下半截,阮娘鼓劲捶李光弼肩膀。
青儿还是第一次见阮娘这般失态,上身抽动,两手搭在李光弼的肩上,低面和草丛相接,也闻得一两丝流言说他俩生过情愫,她当时只是当和尚想吃肉就将这念头甩了,再说这几年看上阮娘的富贵老爷也有,她偏一副入情海苦大仇深的面目,更莫说谈情说爱。像是闻见李光弼微微一息叹气,青儿将帘子又拉下来点,隔小自己听李光弼说道:“阿阮,快十几年了,你还是没放下。”
“我们不是说好帮对方放下自己吗?”
“所以,我是不是李光弼,或者其他人,又有何碍。”抚上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李光弼将哭得直不起腰的阮娘扶住身子,脚跟依旧扎在土里,又扶住她站端正,李光弼轻言细语,阮娘未听过他如此慢声慢气,以往他都是在马上,在营里叱咤震声似的人物,连日话极少,偶尔听他与别人的谈话也多了几丝温文。
他细语顿顿说道:“阿阮,你怨我,恨我,爱……‘我’,都已落入桑田,再提起,当为云烟。如今,你也不像往昔,想要守护的只有情,何必纠结在此。”
眼泪沾到土里,瞬间影遁不见,阮娘擦了擦泪痕,几年书缃阁的练造,她也跟这土泥一样,见水就吸,见泪就收,扭脖哼了一道,逼眼弯笑,藏不住的恨意又使眼拉平,她说道:“李将军当了几年和尚,真的就跟我们常人不同了,心境都看开了。也是,又不是你肚子掉出来的肉,怎么会稀罕。”
阮娘寸寸斜视李光弼的面容情态,发现他只是像个歪脖子树似地瞧天瞧地瞥她,黑长胡下的青红唇半合,她侧身敛气静等着。
青儿将帘子掀开,头都要伸出去,祈望李光弼能说出阮娘的心思。
夏蝉鼓噪,在他们身后的树。树梢之上,云团褪去彩衣,天空一片明镜,照地人心或慌或黯。李光弼收回瞧阮娘的目光,眼色淡然望向豫州山郭方向,说道:“阿阮,一切都会如初,我不会害你。”
阮娘哼地笑了下,留神又听他添了句,“即使有人要伤害你,我也绝不会让他再动你一分。”
沧海变幻,容颜易老,阮娘想起上次他说这话,是孩子丢了的时候,明明他就是将孩子从他身边夺走的人,却偏偏说这话,便如现在伤害自己的仍旧是他,连答话都如从前老套。再瞧李光弼,眼角的细纹也像草枯萎熹微,头套上的发丝几缕缕白色,目光深沉,早不似当年看她时热情涌动。
阮娘垮下嘴角,又抿唇笑了笑,恍悟明白李光弼已经活在他的年龄里,可她好像还活在过去。可是,要怎么脱身呢?
“我的孩子呢?这些年你有找过他吗?”阮娘对他身后的树语道。
“阿阮。”李光弼启身,见她两腿微微下弯,伸手去扶她。阮娘并为推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像片快要离树的叶子,风一吹,飘零轻颤。
“阿阮,我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么多,等……一切,就算是你不想知道的一切,你都会知道的等等,再等等。”李光弼说地振振有词,沧桑老道的喉音生出一抹细微的哽咽,可声音微弱到他自己都可以忽视。
他的话软弱无力,往风塞满的耳朵里灌,阮娘听不见了,忽然觉得自己很悲哀,喜欢一个懦夫,‘将军’只是他的皮相,胸无志向的‘和尚’才是他的骨相,可当她明白这点时,却已经……笑笑自己,摇了摇头,回到车厢,板子又开始颠簸不平,对着李光弼坐在车门的背影遥遥相望,靠在青儿身旁,阮娘细数过往,相州,河阳之战,如果不是自己给他留下史军足迹,他怎么重截别人主力,得皇帝给的头衔。花了半辈子时间成就别人,还失去自己儿子,李光弼,你这招棋下得好啊……
城郭铁门顶立,豫州道三字牌匾挂在屋檐之下。越往中原地界挪近,关卡守卫越发森严,城门下小兵团聚成一窝黑蚁,不停有穿金戴银的东南商人来这界躲灾,再有陋馊流浪难民见铁门为贵人打开,也拼了命要从黑窝中往里挤。
战乱时期,守城兵最值钱,既不用上前线送死,也不用像大人一样焦头烂额,随意挑选些给他们
银子最多的人进去就是职责。
离城门不远处,青草白骨,一个小兵轻松又抬了一副饿成骨架的尸.体给丢在草窝里头,转身还未站稳,就给砸晕仍骨头人肉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