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钱,谁在乎命呢?
林牧要把妈妈吸进去的每一口灰都化作百倍的学习动力,非得拿出顶好的分数才能报答妈妈。
一个在工厂流水线,一个在学校流水线,各司其职地活着。
直到去年。
谁也不知道林爱玲路过的那个车间头顶的大吊板的螺丝为什么就那么巧地松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林爱玲在那个时候正巧走过。
那几百斤的大钢板砸下来的时候,林爱玲拿出县城妇人惯有的机敏往后一撤。
砸断了四根脚趾,留得一条命在。
那段时间林牧不知道工厂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妈妈去了医院,叫她自己做饭吃。
半个月后,妈妈回家来,说要再找份工作。
林爱玲以为不对林牧张口,林牧也不问,事情就能隐藏起来。
林牧独自去卢化化工询问,问过附近的人,问过工厂熟识的阿姨,假冒小记者问了工厂一个车间的主管,打听出了消息。
工厂不想赔,给了林爱玲三个月工资,提前辞退了她。
林爱玲来问了几次,对方从搪塞,到推拒,再到恶语相向。
林牧从工厂回来,洗了衣服,试探妈妈。
但是林爱玲就是森林里的兔子,惹不起卢化化工那样的庞然大物。
她不能认同。
第一次怀疑母亲的理论就从这时候开始。
谁能想到那份怀疑如今生根发芽,如果不是今天对季舟白说了出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这样的观点。
如果可以,她要去找回公道。
如果可以,她绝不瑟瑟地活着。
林牧感觉自己冲动得很可怕。
你是谁?你不过是个高中生罢了!
县城里的,井底之蛙……
林牧辗转难眠,痛斥自己。
人还是活得现实一些好。她暗示自己,蜷在被子里。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久违地做了梦。梦里,她在上坟。熟悉的墓地,瞧见父亲的名字。
父亲是个画家,哦,画家,三流的画家,在北京漂了一年回来,怀疑人生,怀疑社会,几乎疯了,画看不懂的画,红的蓝的紫的绿的,揉在一起。
卖不出去,也不再画以前接的活。
以前画什么?
好些小人从坟前燃烧的灰里走了出来,都是父亲画过的,用来糊口的。
光着身子的男女一片惨白,骄傲地拧在一起,下半身黏成鸟儿。耶稣抱着羔羊走在墓地,背后跟着从前的领袖画像。有全家福,四世同堂的众人搀扶着走来,有画给狗的,一条狮子狗瞪大棕红色的眼,年画娃娃蹦跳着唱歌。
父亲的画穿过她,她浏览过,回头,一片大火烧尽了。
坟头只剩冷了的,惨白的灰。
她不断地掏出纸来烧,烧不尽,烧不完,浑身有火,欲壑难填。
最后父亲的下场,再也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一头扎进河里,捞上来,肿成一团烂肉,她缩着身子在河岸看,看母亲冷静地料理后事,看丧葬白事叽里呱啦地响。
耳边响起了唢呐声,嘹亮,响彻云霄。
林牧冷汗涔涔睁眼,唢呐声由远及近。拉开窗帘,楼下路过一支丧葬队,吹唢呐的站在前头,鼓起腮帮子,脸也憋红了,吹出极长极嘹亮的调子。
发丧在凌晨,真稀奇。
林牧换了衣服开窗,洗漱罢,母亲还没起。
掏出录音机,找出英语磁带,换回A面重新听,翻开英语书,笨拙地跟读。
这天她还是给季舟白带了早饭,但人却不在教室,李小川来了,说季舟白在医院,林牧就把早饭赏给他。
上午无事,下午到自习,季舟白晃晃悠悠出现了,校服拉链拉开,里头一件薄绒衫,往后排一坐,一敲桌子,等林牧上讲台,煞有介事地喊:“起立——”
没听说同学给同学喊老师好的。
但听见“起立”,就喊“老师好”是学生们的条件反射。
底下稀稀拉拉地几声“老师好——”
林牧怀揣心事,虽然紧张,但并未表示出来,淡淡地掰了粉笔。
“什么情况?班主任来你们也这幅鬼样子?哭丧呢?重来!”
季舟白发了火,重重地一捶桌子:“起立!”
“老师——好——”
整齐了,但像幼儿园孩子一样,拖长了音调。
有个女生嘀咕道:“就你俩好呗。”
林牧往季舟白那里瞥了一眼,看她要发作,缓缓止住她:“今天讲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