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细小的哭声闷闷地从怀里传来,天香手臂紧了紧,轻叹一声。
一个大憋屈带出一个小憋屈来,也不知是好是坏。
说到头,还是得怪冯素贞那个木头,只顾得三餐起居和学识能叫照顾么?一点不知道哄小孩开心,说什么“心有余而力不足”,都是屁话。
风起风落几许,不知何时,怀中的人儿已是静了,只浅浅的吐纳之声传来,身儿微有起伏。
天香停了背上抚拍的手,低看一眼,正欲抱起进里屋去,免得受凉,却是听见了一声轻唤。
“天香。”
回身望去,不由便看得痴了。
既而,几多乱如麻的思绪拽着她沉进了或云或海的一处。
浮浮沉沉,似梦非梦。
(二)
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以前了,只记得有那么一段时光,夸赞那人如何如何俊眉修眼,如何如何天人之姿的话语不绝于耳。宫里,但凡遇见位王公贵族之女,也不管是否厘降,皆掩唇浅笑,艳羡模样不言而喻。
听得烦了,也不管所见之人交情深浅,便板脸不言,稍作威吓,听不得下文半句。
彼时,她尚不能明晰只这么一位傲骨脾性皆这般泥古不化,似女子弱柳扶风的书呆子究竟是哪处迷得她们连矜持为何物都分不清明了。更看不懂那人与人之间所谓审美,竟这天差地别。
后来,是何时发生了变化呢?
记得是从江湖中回来后的几日吧。
正是巡狩的日子,那时父皇身体已大不如前,便也从简办了,不似往日隆重,偏还簇拥各乌衣子弟,更是乏味。
想来那一趟秋狝之行本该是兴致无几的,却在那人从马蹄下救起自己的一刻起,骤然生出了些异样的悸动。
初次,她见着了环绕那人周身的光华。
一袭绯色戎服着身,玉冠束发,佩剑在腰,于白马紫金鞍之上,缰绳高提起,一声啸鸣穿空,那匹方才似脱缰的烈马终是温顺了些。
周遭混乱得很,她眼中却只容得下那人英姿飒爽鞍马尘的模样。
逆着光,在脑后众人的欢呼声中,手下稍作施力,将自己带到她身前的鞍上去。
那般姿态,确是如皇妹所说:
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且成了她心口一粒滚烫的朱砂痣,久久难以忘怀。
来而复往这几趟妙州则更甚。
也难怪,这妙州妇人冯素贞与那时的驸马冯绍明总归是不一样的。
虽同灵同魂,却是天差地别。
无论冯素贞如何貌美,在她身上,天香却实在找不到那曾令她心驰神往,专属于她的驸马的意气风发,以及那周身不散的光华。
檐马韵,惊醒客梦,破了清思。
流光一瞬,亦如眼前,她凛凛之姿。
立于几尺之外花败处,尚一身青白儒袍,一手执袂于身前,束发玉带迎春风,眉目矜而含笑,微扬起,见其痴然出神,便阔然移步而去,到天香跟前。
她熟稔抱过其怀里幼童至臂弯中,笑问道:
“怎这般看我?”
“冯素贞?”天香直愣愣盯着她瞧,犹疑唤道。
“如何?”
“你怎么这打扮?”
“很奇怪么?”
冯素贞哭笑不得,紧了紧怀中孩童,朝课堂方向走去,一旁天香便也跟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恍惚着仍没回过神。
“也不是,太久没见着了,我还以为是我眼花呢。”
虽知晓不该,她却仍是不由地生出些愤懑,愤懑那人竟愿只守着她所谓的幸福,蜕成这般泯然众人,便以为岁月已将那些珍贵的玩意儿统统都埋葬了,今儿竟再次将其目睹了,确是出乎意料。
“先生托我代一堂课,着一身妇人装实在不妥,便换了夫子的常服。”
天香了然地点头,踏着青石板路,与她并肩走这一道。款步漫行间,倏然闻得一声鸟鸣,便点点泛起了似梦非梦之感,萦绕心上,甚不知今夕何夕。
与一良人,携一孩提,走一处那般冗长的路。
此情此景,亦如她曾经幻想而过的短梦——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恰这时,钟声从某处角落传了来,继而在整个书院上空回荡。
天香应声寻去,亭子里站着位姑娘,正以犍稚敲击木铎。随之,四处散乱的孩童便朝一处跑去。
那儿站的是高姑娘,听闻冯素贞话语,似是常到这儿帮忙做些琐碎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