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不拘种种,当是自由无系,可终究还是忐忑,不知是我厌弃了它,还是它终究也厌弃了我。
这忐忑经年不散,占据了我在蒙城寺生长的五年。
总以为,父王会着人来寻我。
至如今,时光消逝如风,青陵台已筑建十年,十年,我从三岁稚幼长到十三垂髫之龄,从离宫到蒙城寺,未见过生母,与他早作分别,虽心心念他,他啊,怕是早已遗忘了我,竟是从未派人来寻过。
先生说过,生于帝王家,不幸即哀。
你是万千人中的尊贵特殊,与王,终不过是自出生便可纵横操纵的利用棋子。
只可惜,我连棋子也算不上。
屋内的湿热令我烦躁,起身推了门,趿鞋立在廊下想要从回忆中喘口气。
廊下的灯火在风雨电闪中摇晃不定,飘雨过檐惊凉地打在颜面上,又是黏黏地让人不能轻易解脱。
我沉了口气,方是眼见不远处的前殿还亮着灯。
已是夜半,难道先生还没睡下?
疑惑里,我绕着回廊往前殿走。
☆、卷一大梦卷之第二章:回宫
前殿灯火通明。
寺内的和尚师傅尽数披衣而起,团簇盘坐了整个大殿,耳鼻观心地捏着唇角,往复不休地念着低沉的往生咒。
像是一尊尊庄严肃穆佛相飘然降世,真实的入世悲悯远隔了离世的超脱淡然。
我茫然立在佛临世间的尘相之中,突兀的像是转不了世的游魂,无措地扫着殿内不知何时祭起的哀穆,直至触及那一方还未盖棺的薄敛,才赫然有了离魂乍起的惊骨悚然。
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炸雷惊地而起,打斜的雨幕泥腥混杂,灯火一阵乱晃摇摆。
光影沉浮的虚幻之中,长长的粗麻流襟自梁顶披挂垂下,在雨大风急的夏夜动荡的像是鬼魅暗影,凄凄冷冷地抖着无尽暗涌的哀凉。
方是扫过这些,冷噤便颤过了身,耳际嗡鸣地坠到了脚底,才想着挪动。
我虚步不稳地挨在偏道墙上,空荡的心什么也收不住,魂魄尽数自脑门背脊抽离而去,晃荡游离地扯也扯不回来。
僵冷地转着眸子,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没心骨的鬼,冷幽幽地想要搜寻什么,好似只有搜寻到了什么寄托,才能依存在不知何时变了天去的地狱之中。
触及先生的轮廓背影,我先是欣喜,随即便是不明白的惶惑,竟是有些不认得他了。
他形态随意地坐在地上,摊开的双腿圈着一方瓦盆,双手击之的闷声嗡响,于肃穆哀重的往生咒吟之中分外地膈应不合。
眼前所见,是他的仰颈吟歌,是他的洒脱欢喜,分明,师母的薄棺就挨在他的身旁。
生死为近的画面是如此清晰分明,他怎会还如平常地高歌而吟?
离宫接我时,他是在起意带我无回而走,开心洒脱时,那是人的本能欢喜,这些,我能理解其一,便能理解其二,可甚至是我不与他家门往来的淡然之心此刻都生了身切的哀然,他怎能还如无事无忧,高歌而吟地毫无哀痛之心?
他,当真便不在乎么?
是不是哪一日,我也这般死了,父王也会似先生一般地欢喜庆幸?
蒙城寺五年,我承蒙佛理,先生教习,纵使天性合此淡泊如斯,也始终忐忑父王会来接我,可那般高高在上的王者,子嗣诸多,我又是一个令他厌弃的存在,何曾会令那至高之上的王者念在心上?便是真的死了,怕是也会如先生此般行径,自顾做着自我欢喜之事,不会多瞧我一眼罢。
我心念难放,先生总不厌其烦地劝慰,他道一切皆是自然,万法自然,往来自然,有无自然,生死自然,要我也是自然。可他书写手记简书与我教习,与我讲怀,与我戏玩,令我总不信他是看上去的那般淡然洒脱之人,如何能信了他一份有心顾我不过是且念自然?
临眼下此景,我到底是信了。
“你不该!”
涩声愤然而叱,也不知是在说他的高歌而吟,还是在说我自己的心念难放。
他回头,微有怔愣,继而眼眉牵笑,恰似当年离宫高歌之时。
只是他已然有些苍老,不复当年清濯的眼眸亦是混沌见深,唇角更是褶皱出沟壑深陷,衬出许多令人陌生的阴影暗光。
如赴当年,酸涩的苦楚难解难消,哀切的我几乎哽咽。
“师母与先生你伉俪多年,同床共枕,为你养儿成人,如今老了,死了。你看的淡,不哭也罢,可你,竟敲盆而歌,难道便不觉自己做的太过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