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_作者:尼可拉斯(190)

  小时候在爷爷的书房里,在天津。她吵着闹着说为什么别家的孩子都有妈妈而我没有,闹着闹着就要哭。可能是小时候哭多了,后来像是躲避伤害似的不愿意想起印象模糊的妈妈。那个时候,希峻还小,不明所以,坐在桌上流口水看着哭闹的姐姐发呆。爷爷就会走过来哄她,也是像这样,笑着抚摸她的头。

  黄昏时分,一家人就这样沉默的呆在病房里。姜希婕拭去眼泪,左手被王霁月握着。她想起天津的老房子已经卖了,现在不知道是谁在住着。她有点理解王霁月丧母时的心情了,所有你珍视的往昔,无论你如何的宝贵它们,它们都只是手中沙而已。泛着金灿灿的耀眼的光,无论如何都要从手中逝去。

  八月三十一日,姜同悯病逝。病逝前几日,有个午后他醒来,看见王家大小姐和女儿坐在一起守着自己,靠着女儿睡着了。姜同悯一脸贼笑看着女儿,费力的用手指指了指王霁月,再指指女儿,挑挑眉毛。姜希婕差点儿笑出来,笑着笑着又想哭,红着眼睛捂着嘴点点头。姜同悯如释重负似的叹一口气,脸上尽是笑意,伸开五指,示意姜希婕把手伸过来。姜希婕把右手放在老父掌中。她爹一直在笑,从贼兮兮的坏笑,到慈爱的微笑,还带着一点眼泪。什么话也不说,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吵醒了王霁月。她觉得她爹那副表情,就像是说“你个臭丫头,被我猜着了吧”,就像是说“我闺女就是有本事”,就像是说“爸爸真高兴”,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流下几滴眼泪。像他临终前向女儿儿子交待遗言,让他们要做对国家民族有益的人,不要拘泥于什么主义之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女儿拉着手,儿子拍拍背。用无声的动作取代干瘪教条的语言,表达。很平静的因为肾衰竭去世。姐弟二人和姜同禾都在跟前送他。姜同禾出于保护弟弟的名声考虑,一边和侄女侄子处理后事,一边让随扈赶紧去把那封措辞严肃、内涵无非希望诸君继续努力“匡扶社稷”的遗书发出去;没想到出去一个随扈,立刻进来了家里的佣人,扑通跪在地上含泪说,老太爷刚才去世了。躺在自己的躺椅上,闭上眼像是睡着了。等到太太过去一看,才发现老爷已经歿了。

  姜同禾哽咽一声,良久对仆人说,好,我这就回去。摆手让对方先下去。然后转过身对着侄子侄女,姜希婕本想说大伯先回去就是,这里我来操持,很快就回家去。可她大伯却说:“啊呀。。。到底是怕同悯孤单吧。。。可这下,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炎炎夏日来往吊丧者络绎不绝,叫人家觉得姜家真是人脉广泛,南京的南宁的奉天的北平的天津的,各界人士反倒都聚集到他们家的灵堂上来了。半夜,负责守灵的姜希婕坐在蒲团上,王霁月走过来给她递来一杯水。“你还是回去睡吧,别跟着我熬坏了。”姜希婕喝完,拍了拍放在肩头的手,“我没事的。横竖离开学还有一阵子。怎么说我也得陪你把头七给守过去。”“爸爸很喜欢你。”姜希婕转过身盯着王霁月的眼睛说,“这又是从何说起?不兴在灵前骗我,欺负叔叔不能辩白。”话是这么说,王霁月倒很体贴的抱着姜希婕,轻轻拍着她的背。姜希婕知道她刻意如此,语言行动双重安慰,遂讲前日之事道出。

  “那你干嘛不叫醒我?”“不知道,大概不想吧。觉得安安静静挺好的。”八月末的夏夜,不太热,知了声亦不闻。最好的岁月也许正在悄无声息的流走。希峻回来,乖乖在蒲团上跪下,给父亲磕了一个头。姜希婕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是不是达成了什么秘密协定,但她直觉是有的。只是问也无用。姜希峻对王霁月毫不见外,像是已经自然接受了王霁月是他们家的一份子似的,脱口便说:“王姐姐也去休息吧,这里我们俩守着。万一熬坏了,姐姐又要心疼了。”他说得平静,毫无戏谑调皮,王霁月也得到姜希婕的示意,自去歇息了。

  “挺好的,姐。”“嗯。”“爸爸见了也会高兴。”“他知道了。你说,爸爸现在在干什么?遇见妈妈没有?”姜希峻从怀里掏出一张旧照片,“也许遇见了吧。你看。”那是他们姐弟二人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找到的,父母亲有且仅有的结婚照一张。照片后面写着,1909年9月1日,西班牙,巴塞罗那。

  两姐弟如此并排坐着,穿着孝服,时而你靠着我的肩,时而我靠着你的肩。姜希婕想起总有人爱说他们姜家人重情,倒是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