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地说,假如把他换做他的兄长,去考虑两位嫂嫂是不是合适的妻子,他会觉得对于兄长来说当然是合适的,但如果是他,未免觉得有点累。他觉得人还是简单点好,简单的只知道往前追其那个更好的未来,不必再路上做不必要的踟蹰。
是故,他对把自己糟糠、没文化、更谈不上修养的妻子带回自己那个书香门第有什么不妥,在意那些还不如去想点别的。妻子虽然也有些紧张,但她崇拜丈夫,竟然他觉得没有什么,她也就无所谓。何况听说一家人都很好相处。最不好相处的回去也见不到。
要回去之间,他给家里写了好几封信,分门别类给不同的人,特别是侄子侄女,问他们想要什么礼物。到上海之前居然在南京住了一宿,直白的近乎莽撞的去拜见了大伯。然后打了个电话回家,姜希婕接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倒还是当年那个青年的嗓音,连语气都是一样。她问他,明天去接你们吗?他说不用,我们一路溜达着回来就行。她想问他还记不记得路,他直接说,姐,你放心,我认得路。
第二天下午,姜希婕和王霁月站在家门口等待。遥远的看见一个健壮男子带着一个四处张望十分好奇的女子走了过来。两人穿的衣服既不破旧也不华丽,照上海的人口结构来说,可能跟那些在战争年月要节衣缩食的普通人家差不多。
她看见希峻长大了,还有点胡茬子没剃干净,看见她那个姓刘名廷芳的弟媳—据说是私塾先生给改的,最开始叫翠翠来着,最近也准备改回翠翠。她正在忐忑不安,姜希峻倒是一眼看见了她,牵着太太大步跑了过来。
这时候,她觉得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还像他十七八岁时那样,就像那样,一点儿没变。
“姐!”姜希峻大喊了一声,不由分说紧紧搂着他姐姐。他姐姐也不出所料,掉下几滴感动的泪来。等两人松开,姜希婕才看见这小子眼睛也是红的。“姐。。。这几年。。。你受苦了。。。”他想伸手去摸索背后的伤口何在,却又不敢乱动。“没事,活着呢还。。。让我看看你个王八蛋。。。”姜希婕捧着他的脸,一下子又发现了担心的地方,“这几年你受过伤没有?”别跟我似的,还有弹片留在体内。“没事,一点没有。爸爸保佑。”他扭头看着王霁月,“这些年谢谢霁月姐姐照顾我姐姐了!实在无以为报!”说毕倒有些像黄埔的毕业生似的鞠了一躬。
他在家里留了一个月。和家里人说起自己在八路军的故事,也听家人说他们在重庆的故事。他说他曾拜托在重庆的同志代为打听家里的消息,其实断断续续还是知道一点,但是自己这边音讯不通,也不能胡乱联系。知道姐姐受伤都已经是姐姐好转之后的事情了,担心的紧,也没有办法。刘翠翠操着一口想方设法纠正过的山西口音、嗓门有些大—经过克制,否则原先更大—说:“我当时就跟他说,我说你要担心,我就替你去一趟看看。他说你去个啥嘛,说家里人也不认识我,万一当我是个骗子。。。”
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姜希婕喜欢她率性,也就听下去了。王霁月待人宽厚,虽然觉得有点儿吵倒也无所谓,总觉得何必为难一个乡下姑娘呢?王婵月听见山西口音,唤起不太美好的记忆,何况也没什么理由陪着,打听兄长消息的事交给姐姐,打了招呼寒暄过了也就回避了,倒是姜希峻多看了她一眼。傅元瑛病着,屋里躺着根本不见人。徐德馨显然就不很喜欢她,作为大嫂也就打了个招呼,自己上楼去了。她让儿子去待客,自己去照顾女儿。姜邺还记得那个最喜欢陪他玩、什么都可以陪他玩的四叔,十年后重见,叔侄二人却还是一样。姜希婕有时候疑心她弟弟根本没长大,要不然怎么一瞬间就可以变回之前那副少年人的样子。
但姜希婕拾回她做姐姐的自觉和责任,私底下问弟弟,你和翠翠怎么没有孩子?毕竟不像他两个哥哥,姜希耀常年不在家,傅元瑛身体不好。既住一块儿、刘翠翠身体壮得像牛,怎么会没有孩子呢?她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就歧视刘翠翠,她向来对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论断嗤之以鼻,但她的确希望弟弟可以有个孩子。
姜希峻说,他不知道,反正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个是不育的,不是他就是她。但他觉得也无所谓,毋宁说现在没生孩子还好了,省得带来带去的麻烦。“大不了以后抱一个,你别担心,姐,有孙子给爸爸坟头上香的。等你死了,一块儿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