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_作者:尼可拉斯(85)

  这次转移两位从江浙紧急撤离过来的同志,因为他们原先的身份已经暴露,到别处去继续工作也很有可能被抓到或者被别的叛徒认出,所以必须撤离。组织上最后安排他们暂时到包头,视情况而定最后是转战到东北还是回来。傅仪恒一身紫衣,四下环顾之后走进正门。方丈早等候在禅房外,两人看见对方,一言不发只是进房去,也不点灯,傅仪恒只轻声说了句,“上路。”禅房内两人点了点头,随二人出门去。方丈前边领路,傅仪恒殿后,走到罗汉堂,方丈小心翼翼走去打开了那迦犀利尊者胡子下面的机关,远处的地道打开。方丈点了点头,依旧一语不发,双手合十肃穆而立。傅仪恒走到方丈面前还以佛理,然后带着那两个人走下地道。

  她在前面拿着手电带路,后面两人依旧屏住呼吸,地道里丝丝凉风,马上五月,竟然吹的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走了约莫有十余分钟,眼前是一小截楼梯,傅仪恒示意他们站在原地别动,自己走过去轻开了机关,地板打开,她先自己上去查看了一番,然后带着两人爬了上去,是车站的货仓。车站接应的货仓管理员在门口放哨,回头见他们已经来了,偏头看一眼钟,这傅同志真是永远准时。

  三人站在货物仓库隐蔽角落,傅仪恒拿出车票给他们,又从货箱的暗格里拿出藏好的衣服给他们。三下五除二一打理,这二人再不像逃难的了,反而是正经一副长袍马褂的商人模样。傅仪恒悄声说,“二等车。永茂源甘草公司周保宁。”两人点点头。本来这已经是该说了所有话了,应该抓紧时间让他们赶紧进站去,傅仪恒偏又私心大起说到:“希望你们能到东北。”两人一愣,“缺人手。需要把几个重要的同志救出来。。。总之祝你们一路平安。”

  不等火车汽笛响,傅仪恒匆匆走回玉佛寺。方丈还站在那里,见她平安出来,方才点头离去。为了保证绝对保密,傅仪恒自己骑单车回去。夜色沉淀的北平城,从城西到城东,直到回到德国饭店。前台做夜审的白俄本来困的没法,见她回来了,又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法语对她喊,“Président, votre lettre!”傅仪恒一愣,走过去接过好几封信。别的都没什么了不起的,有她在上海的几个名媛朋友闲的无聊写来问候她的,只是还有王婵月的,婵月的信,她的字,还有若隐若现这个人的光芒,总是来得更瞩目些。

  但她心烦。回到房间也无心看信,放了一浴缸热水,躺在里面放松身体,再点燃一根烟。

  短短不过几天,26号顾顺章叛变,29号恽代英{46}就被杀,本来即将要成功营救,转眼就人头点地。似乎回到国内之后,一切的速度都被加快,一切都是暴风骤雨一般。只要一个不慎,就是鲜血淋漓付出代价,全然不像原先他们在巴黎时,在美国时,所担心的不过是要躲着一些警察罢了,即便抓进去,没有什么实际罪名也就平安无事—好像没有敌人一样安全。那个时候她开始明白为什么孙文要跑到檀香山去,现在更加明白了。但是他们不是孙文,不是宋教仁,他们有钢铁一般的意志。

  即便这钢铁一般的意志让她感到疲惫。

  原先在巴黎时,众人聚在一起讨论什么主义什么路线,她总有一种不求甚解的倾向,为此甚至招来过说她太过软弱的批评。她自己不是硬着上的人才,她不激昂她不狂热,她不是摇旗呐喊的台柱,她只能走相对软性的路线,在背后为台柱保驾护航,发展台下的观众。花神咖啡馆对于她来说,的确不是圣殿,也不是据点。她也没有选择去苏联,她没有那颗朝圣的心。

  终于因为她的性格和手腕乃至于身份,她成为这方面的人。多年后在昆明,婵月问她,你厌倦杀人吗?那个时候她依然回答,不厌倦,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没有直接参与过红队执行任务,她是后面那个牵线搭桥的人,是那个参与指挥的人。她甚至不时在想,假如有一天和侄女婿姜希泽交手,是自己会赢,还是他会赢?她不怕杀人,就像曾经干过也毫无畏惧一样,但也从无狂热,丝毫没有战场上非你即我的凶残—说到底,她是个时而会怀疑进对了教堂没有的信徒。

  “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南京监狱里传出来这么一首诗,是恽代英留下的。也许这些摒弃寻常事的人才能够豪作楚囚,不见对泣,只有相和之歌。只是故人生死,死者长已矣,存者偷生于流年变换中,千言万语却不能说出一个字。不论她在上海还是北平,从不见一封信由武汉来。对方不可能无处探寻自己的下落,只能是,她分明不想知道自己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