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_作者:书自清(236)

2018-09-17 书自清

  进入尹域专用的书房,他指了指书案旁的席位,让尹子绩坐过去。尹子绩除履上筵,刚跽坐而下,就见尹域从书架最顶端郑重地取下一格檀木长匣。那木匣之上并无落灰,洁净如新,但檀木已经沉淀出岁月的色泽,显然上了年头。尹域端着那木匣往尹子绩这边而来,小心翼翼的模样。除履上筵,随意在尹子绩身旁盘膝坐下,将那木匣放在双膝之上,打开。

  匣中存放着一幅装裱卷轴,用锦缎帙套封着。尹域解开帙套缩口,将画卷小心抽出。然后解开系带,让尹子绩抓住卷轴,他将那画卷徐徐展开。

  尹子绩瞪大双眼,瞧着那画卷一点一点展露全貌。那画卷之上画着一个女子,一袭狐皮领的黑裘袍,肤如凝脂,眉目清绝,淡笑含春。她手中提着笔,揽袖,正于一面白墙之上作画,仿佛是不经意的一个回眸,绘画之人反倒成了画中人。眼前这幅画的作画人画功出神入化,将那裘袍女子的美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画卷左上,有一首题诗,是尹域八年前在曲江诗会之上所作的一首很有名的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长安愁望有寄》

  尹子绩太熟悉自己父亲的运笔与画风了,这幅画,就是尹域所作。那么画中人,会是谁?尹子绩已然猜出来了,但她还是确认道:

  “阿爹,这……是阿娘吗?”她从不唤太平公主为“阿娘”,是因为她的阿娘只有一人。

  “是。”尹域只回答了一个字,他看着这幅画,张了张口,一字未吐。伸手抚了抚画中人,默然片刻,便将画卷再次郑重卷起,收好。

  “阿爹……”尹子绩眼中蓄泪,不知为何,只是觉得很是悲伤。

  八年前那场曲江诗会,乃是尹域高中状元后不久,由太平公主亲自筹办的新科诗会。诗会的时间点,正是尹子绩的亲生母亲过世不久前,尹域与太平公主成婚前的那段时间。那个时候的尹子绩不过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尹域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尹子绩失去了亲生母亲,这首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作出。

  很多人都说,太平公主迷恋尹域这个成过婚,有了孩儿的男人,就是迷恋他身上那种浓烈得化不开的忧郁情殇。而这首诗,便是尹域俘虏公主心之作,即便这首诗字字句句泣血,为的是另一个女人。

  也有很多人说,尹域不过是个贪慕权势与荣华富贵的小人,亡妻尸骨未寒,他却在短短的五个月内,成了太平公主的入幕之宾,终究是摆脱不了一个薄情寡义之辈的名头。很多瞧不起他的人,其症结就在于此。而这首《长安愁望有寄》,八年来也时常成为文人们拿出来对尹域评头论足的论据。有人说此诗情真意切,有人说此诗虚伪做作,不一而足。终究,不过是外人之言罢了。

  尹域坐在尹子绩身旁,伸手揽着孩子的肩膀,缓缓道:

  “赤糸,阿爹从未与你谈过阿娘,这许多年来,你也只是知道阿娘过世了,却连你阿娘是何人都不知晓。这是阿爹的错。你阿娘的过世,对阿爹来说,是一生……都无法抹平的伤痛。今日,阿爹想与你说说阿娘,也说说阿爹自己。阿爹句句实话,绝不骗你。”

  尹子绩仰着小脑袋看着尹域,认真听着。虽然长安城里还是有不少人知道尹域的前妻是谁的,但所有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从不提及。这或许是迫于太平公主带来的压力,也或许是出于其他的原因。尹子绩也曾问过家中人,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可最后都被岔开话题,不了了之。这还是阿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向她说起阿娘。

  “赤糸,阿爹,来自一个绵延很久的古老家族。但这个家族,与那些门阀大族,却也有区别。我们这个家族是隐世家族,一直到南梁时期才出山,一路东迁至湖州定居。由于家族长年避世,对外界很不了解。我们受尽欺辱,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机缘巧合之下,先祖救下了当时湖州的门阀大族——吴兴沈氏的嫡房大郎,因此与吴兴沈氏结下善缘。先祖与沈家大郎结义,改姓沈,写入沈氏族谱,我们家便成为了吴兴沈氏的外族旁支。

  先祖借着沈氏的支持,开始做生意维持家中生计。靠着聪明才智,将生意越做越大,南梁末年时已然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商号。梁陈交替的动乱时期,吴兴沈氏自顾不暇,再加上彼时两家发生了一些矛盾,先祖趁此机会,与吴兴沈氏分割开来,迁入建康城。自此以后,就多了一个延陵沈氏。阿爹,就是延陵沈氏这一代的嫡长,我们家世代子嗣单薄,到了阿爹这一代,就只有我一人。你的祖父祖母,都早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