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没有打更人,城中是一片欢天喜地的海洋。漏壶大约滴入三更时,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喧嚣声。起初我以为是上元节的欢闹声,可却又隐约听见了外面有人在大喊:
“走水了!”
我心下起疑,站起身来,刚走到门口准备出去,师姐忽然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她一进门,就笑着道为我准备食材,费了些时间,外面太过喧闹,她一路赶过来很不容易。
我问她外面是不是走水了,她笑着告诉我,附近有一盏琼花琉璃树被打翻了,因而走了水,无大碍。
我放下心来。
她将食盒放下,从中取出两碗油茶,要我趁热吃。我心中奇怪,师姐这么晚来,就是为了给我送油茶?
我推辞,说油茶有荤油,我不能吃。师姐却说,这油茶里她刻意加的素油,本来该加的猪骨髓,她也没加。就是一些花生、芝麻,核桃,因而是全素的,可以放心吃。
我心想,我们许多年未见,她又这般好心给我送吃食,我不好再推辞,便拿来吃了两口。却觉这当中香料放得太多,尤其是孜然、茴香和花椒,极为辛辣,冲得我眼泪直流,我吃不下去,只得搁在一旁。
她坐在那里,开心地吃着油茶,一面与我闲话起这长安城中的吃食来,道这油茶可是关中一带的美味,不可错过。我安静地听着,胃里却愈来愈不舒服,我的目光投向那一碗油茶,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我应当是吃到了什么类似于猪、羊骨髓般的东西,但是由于和花生、芝麻、核桃等碾成了细细的粉面,又炒制过,我不是很能肯定。但我素食这许多年,只要沾一丁点荤腥,身上都会起反应,我相信我的判断。
我问她这当中确实没有加任何荤腥吗?她却顾左右而言他,并不再正面回答。我心气不顺,胃里又十分难受,强忍着不适,问她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和沈域,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又为何会加入祆教。
她慢慢放下了油茶,用巾帕拭了拭嘴角,方才那油嘴滑舌的模样不见了,她忽的语调深沉了下来。她说:
“我为了一个人,千辛万苦地追随,到头来只是一场空。我不甘心啊,于是我调查这个人,我想知道这个人的所有背景,所有生活的细节。可是你猜怎么样,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小秘密。正是这些小秘密,才使得我入了祆教,才会使得我今夜出现在这里。”
她的嘴角露出了让我毛骨悚然的笑容,指着那晚被她吃空了的油茶碗,道:
“你知道这里面加了什么吗?”
我周身已然如火灼烧,仿若要被融化。就听她道:
“是鸾凰髓血,是长生不老药,你吃下去的,是这世间如何也求不到的至宝。了一,我们师姐妹相伴十五载,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我什么都得想着你啊,我得到了好宝贝,也要与你分享,你是我的师妹,永远都是。”
我只觉得骨头都要化了,已然不能端正地跽坐,痛苦地趴在地上。她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她却在疯癫地大笑,瘫在筵席之上,大笑着泪流满面。我头皮发麻,一腔怒火已然无法控制,这个疯子,她到底做了什么!我奋力爬过去,抓住她的衣襟,我质问她到底做了什么。我一靠近她,就闻到了她熏香之下,那洗脱不去的血腥味。那是人的血,我绝不会认错。
“你杀人!你这个疯子!你这个恶魔!”我大骂她。
“我没杀人,我没杀……”她喃喃念叨着,“是他不要我的,是他的错……他宁愿投入那个女人的怀抱,也不愿回头看我一眼。我以为,他的妻子是他的真爱,我认了,可他却在妻子死后,立刻入了公主府,他该死……是他该死!”
我越来越痛,那种痛是我毕生未曾感受过的,几乎可以说是真真切切的痛入骨髓,我的意识在缓缓远离,在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印象,就是师姐在不断地重复着“我没杀人,我没杀他,我那么爱他……”
等我再一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日上三竿了,师姐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强撑着依旧虚弱的身子,上了长安城的大街之上,往太平公主府而去。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心有余悸地谈论着昨夜的大火,我惶然无措,只能不断地加紧脚步。当我赶到太平公主府门外时,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
我还记得我那一刻,我双腿发软,跪在了太平公主府前,感觉自己身上一瞬背负起了沉重的罪孽。我知道,太平公主府的大火,与我师姐绝然脱不开干系,而我也有份。我不知道我昨晚究竟吃下了什么,但冥冥之中,我知晓,我成了刽子手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