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宸端坐在盘龙金椅上,一身明黄色的龙衮翩翩,锦袍角下海浪翻腾,镶滚的纹路澎湃交叠,如朝堂上追名逐利的人心。
他沉眉想了片刻,终是指派了曲斌为轻车督尉,领圣旨与兵部侍郎同往西陲。虎符交由赤翼军领军副将,但凡有所兵事,曲斌当与会共商,若军中再有异动,曲斌可随时面圣。
此旨一出,朝中众臣皆面面相觑。曲斌本就是皇帝的伴读,与皇帝总角之交,相伴长大。此次持圣命往赴暨郡,手中虽无兵权,却实力在握,军中怕是又有一番动荡。
曲斌躬身领命,心中唯苦笑而已。
皇帝这一步棋,看似抬举了他,实则是要他制衡军中大权。毕竟赤翼军的副将都是卫瑾鹏一手带出来的,多年过命的交情,皇帝要治卫将军的罪,防着军中异动是在所难免。
散朝出来,同僚都对曲大人拱手道喜,贺他步步高升,转过头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这趟差事难免要树敌了。
朝堂上纷纷扰扰的事,睿王府里自是不知的。沈纤荨辗转等了几日,还不见哥哥来辞行,竟等得心焦。传了管家来,让他再派两个小子往沈府请副典军过府一叙。
日已偏西,出门的小子回来时还带来了沈佑棠的随身小厮。小厮跪在地上给睿王妃请了安,才说起沈府里沈太傅昨日里犯了痰症,他年事已高,入冬时身上已不太好,这会儿病着,人都糊涂了。
沈府里已乱成一片,沈佑棠是长子嫡孙,下边几个弟弟妹妹,沈纤荨嫁入王府,沈岩战死,沈岚远在铳州,一时间竟只有他一个孙辈在跟前,昨夜衣不解带的陪着父亲和叔父伺候在爷爷身边。
沈纤荨听得心急如焚,吩咐府里照顾好周远政和周婳晚,自己带了书瑶思源,叠着声让人备车,一径要往沈府去。
彼时天色欲晚,管家和丫头们苦劝不住,只得派了整队的侍卫,护着王妃赶往娘家。思源心知此番定要住上好几日的,急嚷着小丫头备了几大包衣服,忙忙出来扶着她家小姐登车。
冬令时节一日寒过一日,日光已稀薄了,街道上行人渐少,侍卫们前后护拥着辟开道路,马车一路跑得飞快。
堪堪赶着入夜回到沈家,马车停在仪门外,一众婆子迎上来。沈纤荨等不及丫头摆高低几子,自己扶着车辕跳将下来,几乎崴到脚踝也顾不得了。
她跺了跺脚,一壁问着爷爷现在何处,一壁提着裙角往内院里走。
沈佑棠的嫡妻刚生了小娃儿,如今还在月子中,只碧玥带两个丫鬟从院子里迎了过来,接着睿王妃一道往沈太傅所在的正屋赶去。路上三言两语说了家中的情形,沈纤荨听得她说大夫昨日里来的,现在还被请在屋中并未离去,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正屋里灯火通明,八扇垂花门俩俩开着,映出人影幢幢。丫头婆子们或低头端着水盆,或双手托着药盏,来来往往皆无声。
沈纤荨站在庭外看得分明,不知怎的就红了眼角。
沈太傅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年节前两日,撒手人寰了。
临去之前老爷子终是清醒了些,却已说不出话来,两眼望着沈佑棠颤巍巍的伸着手,沈佑棠跪在榻前,病重之人忌讳看泪水,他泛红着眼圈只是不肯哭。
沈太傅眼睛转转,寻到满脸是泪的沈纤荨,喉中荷荷有声。
沈纤荨用帕子在脸上抹了一下,牵着嘴角强笑着跪在爷爷身边,想要宽慰他,“爷爷……”一语未了,已哽咽出声。
沈太傅看着她,好一会,慢慢举着三个手指头。
沈纤荨拉着他的手道:“睿亲王在暨郡,卫将军家中告急,陛下命睿亲王暂留西陲,统领大军。她让孙女儿替她给爷爷磕头,说她不能在爷爷身边尽孝,求爷爷原恕。她时刻记着爷爷的教诲,既然身在国之边陲,必定恪尽全力,为国尽忠。”
她说得一点儿都不勉强,仿佛皇帝真的下了旨意,仿佛周牧白真的接了圣谕。
沈佑棠撇过头看她,她不接他眼神,只微微笑着望向沈太傅。沈佑棠垂下眼睛,不再说什么。
方允荷含着泪,抱着沈佑棠嫡妻所生的小娃儿交到佑棠手上,沈太傅许已是疲惫了,不大记得家中已有了重孙,眼中只是望着孙儿孙女,脸上露出淡淡释然的笑容,一双枯瘦如老藤的手,慢慢松开了。
沈府哀声延绵。
纤细的竹篾环绕着凉薄的蔓薇宣,制成了半透明的白色灯笼,一盏一盏书着墨黑的“奠”字,挂在沈府的垂檐下,罗列成行,照亮亡魂生前身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