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去工委,陈大姐总有姚铁云的消息。姚铁云获了十大青年教师奖章;姚铁云母亲过世了;姚铁云试做了一次冰糖猪蹄膀,用的沈记老抽,味儿不赖,何记的欠些。姚铁云不知为何和陈大姐很聊得来,在她看来,陈大姐不过是个只管屠猪宰狗的碎嘴婆子,姚铁云看上了她哪里呢。李振国也偶尔提到邱四和姚铁云,但她囿于他曾疑心过她和邱四的干系,总是避讳,有便听着,无便罢了,不肯多问。有一回,李振国无意说,邱四在复习高中文化课程,准备来年参加高考。她只忖度半刻,说:你也考吧。李振国很吃惊,他说:我和他比这个干啥?你还惦记着他?她想,一定是姚铁云的主意。她是大学生,等他也考上了,他才配得上她。因此她让他闭嘴:竟会瞎想!你不考我考。
她到底什么底子都差,考了三年,1982年才考上了师大。八月的一天,她带着一匹布去成衣店,女儿小学入学,要添置几套新衣裳,归途中有人突的横出来,蒙了她眼,强将她拖到一旁。是邱四,他几乎搂着她,脸只望她贴,说:你何必为了我这么苦,我心疼。他如此装腔作势,她未免难以置信,他只向她贴,熬烂的芋头般喷出溷溷热气,她推开他,请他不要乱说。他说:厂里哪个不晓得,你为我才苦熬考了这三年?并指着自己青肿的眼睛,说是李振国打的。“我没还手,为了你,我挨着。”她起初只当他有些演员的派头,这时倒分不清真假了。她只问出一句话:姚铁云知道了?他说:她知道,不打紧。又补充:她清高,以为我眼里只有她。她便只能严正声明,她考大学同他并没有半分干系,请他务必自重。她离开时他在后头怪叫:杜英梅,你矜持个鬼。
李振国要同她离婚,他说:我成全你。她不看他,只请他不要乱想。她以为并不好打发,已做好了预备闹上通宵,谁料他便不再吭声,只说:好吧,女儿还小。
她料定姚铁云会来找自己,如果她来,她想同她说,邱四配不上你。假如她问,那谁配得上我?她无法回答,所以她打定主意还是不说。只是一口咬定同邱四没有半点沾染,请她放心就是。但姚铁云并没有来。
到了次年春天,一天她下课回寝室放课本,室友在门口碰到她,告诉她:你有个朋友在里面等你。她问:谁?则只回:一个女的,有些胖。竟是姚铁云。她想,室友却走眼了,姚铁云几时会胖。姚铁云坐在她床上,一手搁上前方的榉木书桌,房间的窗户敞着,她正望着外头的树林。这时节杨柳在抽芽,鹅黄稀朗的,但土地上的草已很肥实汪亮了,像一场下得矮矮的雨。她想,平时只觉这树林似个秃贼,教姚铁云一望,倒秀气些了。两人相见,像是朝夕处过的老熟人,姚铁云说,这树林长得快,有一颗杨树还是我插的。她一听,便一定要问个究竟,姚铁云似乎叫她吓了一跳,只好扶窗找,最后指了一颗,说,喏,她疑心姚铁云只是瞎指,但便不管,她说是,就是了。她本打算早些回家,却领着姚铁云去了西门附近的馆子,两人吃三菜一汤。她们几乎聊了一切,她有篇英文作文写得很不通,姚铁云帮她指了几个语法错误,姚铁云问她毕业后做什么,她答不出所以然,姚铁云说,你争取留校,她便记住。她们聊到孩子,邱军前一阵害了甲肝,已经好了,姚铁云说,可能是在学校吃的不干净,但他近日返校,有要好的同学躲着他,原来是家长吩咐怕传染,姚铁云说,她去学校同老师干了一架,“甲肝不同乙肝,好彻底便彻底了,这些基本的常识你作为老师应当负责任说清楚,怎么能放任其他人孤立某个学生呢?”姚铁云说话时,眉目如掣剑,姚铁云说,你说是不是,她就连连点头。但姚铁云一句未提邱四,她起初以为她有意控制,还试图察言观色,但随后也便忘了:她在她对面,她哪还管得到别个?
临别前,姚铁云从挎包里掏出一条碧色的连衣裙,说是自己大前年做的,只穿过一次,哪料这两年发胖的厉害,前一阵进京开会,想穿却穿不下了。她想,怎么姚铁云也说自己胖。她说,你不胖。姚铁云只是笑:“不如给你,你瘦——只怕有些长。”一比,确实长了,但她说不怕,改改就是。她并没有改,穿了几年。后来有年,她二姐听说是姚铁云送的,说:“你也糊涂,这是埋汰你呢,穿她不要的旧衣裳,抢她不要的旧男人。”她不吭声,想:便不管,只要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