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一家流泪的老小,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几个宫人在收拾东西预备着搬出薛府,已经寡居,作为皇亲住在夫家也是瘆人。
我不恨母亲,也不恨作为始作俑者的薛顗,我只恨自己没本事,没本事去制止这一切发生。
薛绍入狱后,我一路马不停蹄地前往大明宫,下马也是衣衫不整地狂奔到母亲宫里,刚踏进门槛就撞见了她,差点把她撞倒。
“公主怎么了?”她问我。
我心急,一时说不出任何话,不顾礼仪一把甩开她,几步跪到母亲座下。
“母亲,薛绍只是受jian人蛊惑,他也是一心只为母亲的!母亲,求你放过薛绍吧,女儿和薛绍在一起已经七年,女儿不能没有薛绍啊,母亲!”
我叩首在冰冷的青砖上,沉重的声音在大殿徘徊。
“令月,薛绍参与谋反,朝上铁证如山,母亲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大唐公主的颜面,你以为母亲不想救吗?”
青砖的凉意开始传递到我全身,我迟钝地抬起头,看向稳坐在高台上,眼神同样冰冷的母亲。
“你想想,如果当朝驸马参与谋反,有多少人会怀疑到你身上?随便按个罪名,说’太平公主骄纵谋逆’,朝中大臣又有几人不信。令月,阿娘也是为你好。”
“可是……”
“不用再说了!事已至此已无可挽回,几日后我会拟旨增加你的封邑,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在府中休息吧。婉儿,带太平公主下去。”
上官婉儿依旧低眉应了一句,走下来想要搀扶我起来。我瘫倒在大殿上,双眼木然地望着前方,怎么也站不起来。
母亲已经回到后殿,冰冷的殿中环绕着香烛和安息香的气味,这味道却仿佛扼人咽喉。我恨自己没本事,一个连自己夫家都不能保全的女人,在此时只能被权力辗轧得粉身碎骨。
“公主,该回去了。”她跪在我身后,垂首说道。
“回去?”我扫视了一眼大殿。“我还能……回哪去?”
“公主府已经整理妥当,公主可以随时入住。”她依礼回答。
“进去了又怎么样。”我笑着说。“一个由至亲编织的牢笼,我进去……还不知何时就死在她手上!就像贤哥哥那样……”
“公主一时悲伤,婢子也是理解。”她平静地说。“可是公主膝下还有薛绍子嗣,公主身为人母,还望公主念及他们年幼,多为他们考虑。”
是啊,我还有我的孩子。作为薛氏子嗣、谋逆之后,他们的处境比我还凶险,还得依靠我的公主名号活下去。
“公主,请恕婢子言重。”她慢慢抬起眼,正视我的双眼。
我这时才发觉,在她似乎安分守己的外表下隐隐包裹着一团火苗。更确切的,是一种火苗似的渴望。在冰冷的寝宫中,这团火苗像是唯一带着热度的东西。
她此时的目光锐利得如同刚出锋的宝剑,我从没看到她有这种眼神。
“公主如果不振作,不时时在朝外暗中留意,终会重蹈薛绍覆辙。”
我一咬牙,拿衣袖擦去花掉的胭脂。我看到她伸出了手,纤长细嫩的手染着血红蔻丹,又有常年写字的薄茧,更重要的是,我发现她披着那条披帛——我给她的那条披帛,以前不经意施舍给她的东西,她居然还留着。
“我明白了……”我扶着她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对我微笑,唇上一点红,眼中又恢复往日的平和守序。
她替我理了理凌乱的发髻,将两侧的玉簪固定好,命仆人备上一件银狐里的大袖衫。到马车边她卷起了竹帘子,小心叮嘱随行的马夫避过朱雀大道之类人流拥挤的地方。
“不要紧,一切会好起来的。”她说,冲我笑了笑。
在公主府的日子是难熬的,铜炉里的香燃尽,也能再添一小勺,周而复始,愁苦好像断不了的一缕轻烟。母亲的赏赐接二连三地下来,西域罕见的珍奇异shòu,昆仑温润的美玉如意,薄如蝉翼的锦衣绸缎,堆满了公主府的仓库。李旦偶尔会来看我,新奇地用手指弹奏五弦琵琶,想逗我开心,我也只是朝旦哥哥笑了笑,随即又沉默无言。
唯一让我开心的是,她能过来看我。
那时候她已经成为母亲身边不可或缺的一员大将,为了方便在宫闱中传话,她穿上了男装,最常见的是竹绿色梅花暗纹圆领袍衫,戴着具有男xing风格的幞头,有时候会穿胡服——这是极少见的,也是为逗我开心。“为什么整个长安的女人都喜欢穿这样花花绿绿的衣服,真想不通,真是让公主见笑了。”她对我说,一边垂着头努力扣着腰上的蹀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