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角落静静守候的宫人在百官哗然的前一瞬,大大方方的走到大殿中央龙椅下,对著百官说:“退朝。”那宫人的嗓子很清越,朝字的尾音,伴著鱼贯而出人群的脚步声,穿过了朱漆的巨大厚重的殿门,慢慢的在宫墙中传唱,在百官们踏上金水桥的时候,那声音还在,馀音渺渺。
而那时,我正抱著他在繁华的国都的瓦梁上纵横跳跃,他的头发轻轻的打在我的脸上,我最後落在我赐他的宅院里,他没有一个仆人,院子里面满眼著桂花和糙木的香气,我放慢了脚步,然後把他轻轻的放在chuáng上,找到了他用过的笔墨纸砚,留下了几个字,拿著那张纸想了想,最後搁在了他光洁的额头上。他的睫毛很长,像蝴蝶的翅膀,在脸上投下淡淡的yīn影,他安静的像在做一个好梦,身上全是肆意的桂花香。熟睡不醒,浑然不觉。
浑然不觉……
我轻轻的吻了一下他的眼睛,然後飞也似的逃回宫中。
嘴里仿佛也全是肆意的桂花香。
那天晚上,我坐在靠著御花园的窗台上,蓬著头赤著脚仰起脸闭著眼睛哼著奇怪而迤逦的小调。那宫人吓得远远的站在一边,後来我似乎是醉在园中的桂花香里面了,硬是拉著那个小宫人的手一声声的喊迁儿,对著园里的花也叫迁儿,对著园里的树也叫迁儿,那云彩晚霞,明月弯弯,西风剪剪,都是迁儿都是我的迁儿,满天星辰璀璨,每一颗都是我的迁儿。迁儿,迁儿,想你有一百下,就叫你一百声,我叫了很多很多遍,我想了很多很多次。
後来在日出的时候浅浅睡去,那宫人经此一夜再也不怕我,在我睡醒了的时候,笑嘻嘻的问我说,那太史公是否就是皇帝的心上人呢?我笑著轻轻的打他的头,托腔托调的小声骂,小东西。
那宫人笑著答曰,我从今往後,就叫做小东西。
如果故事不再有往後,多好,迁儿,你说该有多好。
可是三个月後,我偷偷跑去你院子桂花树上等你回来,不小心睡著了,醒来後,听到你抱著一个丑女人,一声声的唤,听雨,听雨。你可记得那一瞬有铺天盖地的桂花浓香,是我难过的时候一拳打在树gān上,不小心摇落了一场桂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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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早朝前,议事殿,无数文武官员在初秋凌晨的寒意中蜷缩著手脚,在冰冷的大殿上来回走著,低声jiāo谈著,等待著五更钟响时,百官朝见天颜。
这时殿门突然被缓缓的推开,秋风旋转著冲进了殿堂,官员们不悦的看著门口,却在下一瞬间惊惧的闭上了嘴。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有一个年轻的官员,在风中努力的挺直消瘦的身躯,慢慢的跨过门槛,合上殿门,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安静的坐下,而那过分绷直的身躯,却无疑给人一种紧张的错觉。而这种寂静最终火炉逐渐带来的暖意所打破,官员们再次开始高谈阔论,有些则乾脆大大方方把玩自己的玉扳指或是暖手的紫砂壶,而那些刻意压低後依然刺耳的言谈中都参杂著“阉竖”“去势”等等诸如此类的词藻。年轻的官员在这片jiāo谈中微微的蜷缩起身子,脸色苍白著低垂了眉眼,而那如画般清秀的五官中除了安静就是安静,像刚逝去的生命般冰冷的清丽著,只有手指的关节中在官员们俯视的目光中轻轻握紧,握出一片浅浅的苍白。
後悔吗?对於一切选择,他从未後悔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有多少能像池中芙蕖在污泥中挣扎出一身冰清玉骨,而芙蕖说到底也逃不过狂蜂làng蝶。恨?怨?你有怨如何?无怨如何?疑我谤我如何?忠我信我又如何?说到底不过一场虚空,何况他又非为了别人千载胜誉而活,而那些千百年的贤人忠士,帝王将相,如今还不是落入他手中,任他指点评说?他不後悔,当然不後悔。只可叹这世上,不後悔不代表不悔恨,不回头不代表不犹豫。再见面,可怜脸上再如何秋水不惊,心里早已波涛暗涌,而在閒言碎语前,表面装出十成的气定神闲,可心里如何装得出气定神闲?
他不是不可以放弃,他可以放弃,这不再有人在意的贱命,早已不必为了任何人苟延残喘,他早可以任天下人肆意rǔ駡,他早可以任自己成为天下的笑柄,但是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动,他就不愿眼睁睁看著自己千疮百孔的尊严跌落尘埃,这血管里传下的偏执的血统,唆使他像剑一样挺直自己的腰杆。他还有为了那个人都不舍得丢弃的尊严——他发誓永不舍弃自己的尊严。因为纵使自己再如何两手空空,只要尊严还在,他就觉得自己可以高高昂起自己的头颅,纵使身为下贱,身有残缺,也可以和常人一起凝视天地,俯仰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