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地炉燃烧着,我和花道在暖意洋洋的褥子上拥抱着彼此。激qíng过后,他懒洋洋地趴了一会儿,很快睡着了,汗津津的luǒ背抵着我的掌心,四肢微蜷地缩在我胸前。仿佛梦见了什么,他的眉头皱起来,嘴也撅着,那张睡脸就像孩子一样。窗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7】
一月和二月很快过去,到了三月,我顺利从大学毕业。我已经托人买好了回中国的船票,再过不久,我就要踏上久别的故土。
结业典礼上,医学院的教授弗兰克问我回国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参军吧,gān回我的老本行。”
弗兰克很震惊地望着我:“怎么,你学了这几年的医,竟然要làng费自己的才能么?你知道有多少人像你一样,希望在一流的学校接受先进的教育。你的心qíng我理解,但是你这样做,无异于将这三年来在日本所获得的一切统归于零。”
“不,不是零!”我突然激动起来,“不是零……我会记着,这辈子都……”我喃喃重复着那几句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也许是一种坚定的信念,也许是一种彷徨罢。
开完结业大会之后,我们医学院的全体在洁白的西式教学楼前合影,前排正中央坐着教授弗兰克、荻野三郎和内藤尚中等五个人,再过去一些,最左边的就是我。我戴着制帽、穿着笔挺的制服,同二十来个同学站在一起。
照相的人眯着眼,一直在不停地说:“笑一笑,大家笑得开心一点,留下美好的回忆!”听到这话,我艰难地咧开了嘴。
带着最后一点遗落在教室中的书籍行李,我离开了这个学习了三年的地方。阳光下,苍青色的校牌沉默在空气中,似乎隐隐颤动着。数量极少的女学生聚在一起,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张望不远处自己心仪的青年。校门外,有头脸的人家开着汽车来参加孩子的结业式,司机穿着带家徽的和服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这一切,都淹没在垂枝樱树的花色下,渐渐远去。
晚饭的时候,花道很开心,因为天气转眼就变得温暖,川户乡的樱花又浩浩dàngdàng地绽放开来,不知不觉的,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年头。
我放下碗,表qíng突然变得诚恳严肃,两手放在膝盖上,对美和子说:“婆婆,我毕业了。”
花道津津有味咂吧着嘴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
美和子也放下碗,探着脖子露出笑容:“哎,那很好啊,顺利地毕业了啊,那样的话,就是真正的大学生了,好威风啊。”
“我后天早上,就要坐船回中国了。”
“诶……”美和子愣住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花道,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你要,离开这里了么……”
“是的。”
“不留在这里么?我以为,你毕业以后会留在日本工作呢……”
“家乡,出了些事,我终究……”
“那,以后还会来么?每年都会来吧,这里的chūn天很适合休假呢。”
“对不起,我……”
美和子的脸上露出莫大的失望和伤感,眼眶都湿润起来。怕我瞧见了难过,她又赶紧说:“啊,只是太突然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呢,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觉得你就像我的另一个孙子一样。你走了的话,大家都会很难过的,尤其是花道……他已经把你当做哥哥了吧……”
“胡说!”花道突然大声吼道。他从刚才起就低着头,现在突然抬起脸,眼睛里的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他却浑然不觉,仍然不服输地、恶狠狠地瞪着我:“开什么玩笑,本天才才没有把这么傻的家伙当哥哥呢!睡我的chuáng不说,还要跟我抢饭吃!他走了,我才不会伤心呢!”
泪水滴到手上,他愣愣的,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脸顿时涨得通红,飞快地爬起身,鞋也不穿就冲出去,消失在门外满山飞舞的花雨中。
美和子的惊呼声中,我也追出了门。
我跑了很久,直到那条花道到了尽头,才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人坐在小径边的大石头上,背对着我,露出被薄薄的浴衣勾勒出来的、流畅的脊背和后颈。他火红的头发上,已经落满了樱花。整个人像要同这chūn景融在一起,显得那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