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知府垮下肩膀,慢慢坐下,取下乌纱帽放在桌面,几缕发丝掉落,藏着几丝霜色,显出几分老态,手撑住椅扶手,放缓了音调,语重心长的叹息道:“音儿,爹爹我少年贫苦,与你娘亲相依为命,三十岁方才有了你,后又流放岭南十年,你看爹爹,不过五十有三,却比六十岁的谢侍郎还苍老。如今苦尽甘来,实在是不想让你也和为父一般吃苦。”
他苍老的面容看来十分疲惫,慈爱的看着华音,道:“音儿,你们姐妹几个,你性子最像我,行事周全、性子沉稳。拒婚……这般不留后路实属不智之举。你一个女儿家,不在家相夫教子,却漂泊江湖,若有什么意外,伤了病了,还能指望谁照料你?你娘亲早逝,为父也老了,你也没个亲兄弟,难道还能自生自灭?为父不让你的几位妹妹联姻,实是因为想把这门好亲事留给你啊——你才是爹爹最疼爱的女儿!你的几个妹妹不过妾生子,怎比得你尊贵?”
华音时常回想,前世的自己,身为一个武林高手,性子也不曾迂腐,为何似心智迷了一般连出昏招呢?心不甘情不愿却答应为父亲官场铺路前去联姻……——这位演作俱佳的父亲居功甚伟。
前世,她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好。就连心上人也曾被她多次误解,以致数十年心结难解。
记忆中的一生,不但被父亲欺骗,还被师弟蒙蔽,被师尊影响,与小师妹离心……如今看来,一世尽是种种无奈与悔恨,令她喘不过气……
华知府没看到华音愈加阴沉的脸色,依旧声情并茂、喋喋不休:“你想想看,子明此人,前途无量,风度翩翩,君子雅量,性情温和,与你正相合,成婚之后定能与你相敬如宾、夫妻和顺……”
林思沁在外面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因顾忌他华音父亲的身份已忍耐许久,见华音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难看,冷哼一声,步入小厅,对华知府道:“华伯父,你不必担心没人照顾她。我这个做师妹的自会好好‘孝顺’师姐,不劳您费心。”
华音听见林思沁的声音,瞬间从迷蒙的低沉中清醒过来。布满小厅的明亮烛光里,将林思沁照得清清楚楚,而林思沁亦是那般鲜活明亮,远胜烛光,照进她的心里。
华知府见到林思沁,顿时一惊,连忙站起来躬身行礼,道:“县主……”
林思沁冷笑道:“华伯父看清楚了,我可不是赵宜兰。”
“咦?”华知府闻声抬头,仔细看去,果然只是十分肖像,在烛光下更甚,但其实还是有些区别,再者两人神态也很不一样:宜兰县主皇家贵胄,璐王嫡女,贵气逼人;眼前的少女却神采飞扬,一身锐气。
华知府仍是微笑着,一脸慈祥,道:“这位……小姑娘,你方才说你是音儿的师妹?不知你和宜兰县主是何关系?”
林思沁冷着脸道:“我和她没关系。她是县主,我是孤儿,何来关系?”
华知府满面微笑,胡子都翘了起来,道:“孤儿又如何?你与音儿既然是师姐妹,便也是老夫的女儿。你若愿意,老夫便收你做干女儿,将你做亲生女儿看待,如何?”
言辞似是商议,但语气却仿佛已经定了下来,不容林思沁反驳。
华知府心想,王妃当年确实只得赵宜兰这一个女儿,且因难产去世了,否则看面相,她都要以为这是宜兰县主的亲妹妹。
不过没关系,不是亲姐妹,可以是表姐妹、堂姐妹嘛,当年易家不是失散了很多人吗?女儿的小师妹又是孤儿,小心安排,安插一个身份再简单不过了。到时候再去易将军府认亲,以易家护短的家风,不比靠上璐王府差。更别说到时也算是璐王府正儿八经的岳家亲戚……
华音一看她爹那笑得满脸皱纹又显出十二分慈爱的脸,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她自十二岁重生以来,一心护着林思沁,哪容这老狐狸算计?一拍桌子站起来,长刀出鞘,罡气如切豆腐一般斩下桌角。
只听她阴着脸冷声道:“父亲,我依旧叫您一声父亲。自此之后,你我只说公事,不谈亲情。若再对我的事、我的人胡乱伸手,别怪女儿翻脸无情!”
又侧头对偏厅喊道:“禄伯!”
华知府被这刀光剑影的架势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之间,见旁厅中快步走出一个老者。
这个人,林思沁也很熟悉。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华家老仆。
她至今都还记得小时候禄伯一直弓着腰,笑眯眯的,满脸褶子,分明是个不会武功的老管家,却在收拾她幼时仇人的时候显出精深的拳脚功夫。
禄伯过来,状似恭敬的弯腰扶着华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