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斯爵士是位冷静,克制,稳重的人。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身赴险之前,想必她已做好必死的觉悟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你用不着自责。”拉里萨大学士端起光可鉴人的银亮船碟,将血红的酱汁一股脑儿倾倒在鸭胸肉上。伊莎贝拉目睹她叉起一片血淋淋的鸭肉塞进嘴里,喉咙打结,握着餐刀的手微微颤抖。
“我怎么可能毫无感觉,我倒想请教您,如何才能不自责。”
“呵。”大学士咽下鸭肉,拈起雪白的餐巾按了按嘴角,拭去血渍一般的酱汁残迹。“我听说你违反奥维利亚传统,跑出城堡探险,害一队佣兵丢了性命。你前往洛德赛的途中遭遇巨型铁湾鳄袭击,想来也有尉队士兵送命。你可曾为他们感觉心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大学士竖起手掌阻止伊莎贝拉,“这与你热衷的荣耀,责任,忠诚,绝不是一个层次的事物。希望你能明白,我是站在秘法的角度——也就是真相的角度——告诉你,它与幻想出来的道德完全无关,是人的本能反应。我们都会为重要的,主要是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人和事动容。我们费尽心力要维护的根本不是什么荣誉,只是自己的倒影罢了。”大学士叹出一口气,伊莎贝拉终于从她令人头晕的冗长陈词中获得片刻喘息。
“抱歉。我本不该说的,这个层次的洞见,对你而言还太早。总而言之,我劝你收起你的小心思,那些念头对你没有好处。”她扔下餐巾,命仆人为伊莎贝拉斟上一杯核桃乳。“喝下去,对你的身体和头脑都有益。你需要细致的看顾与教导,溺爱,只会将你毁坏。金丝编织的牢笼与腐肉养育不了自由的苍鹰。”
“您所谓的自由,就是眼睁睁看人去死?!”
“是赢得自由必要的锻炼!大脑就像肌肉,需要磨练。意志与决心也一样。你本该是只自由的鸟儿,阴霾之地的铁链拴住了你的脚。”
“您怎么知道我该是什么?您连施以援手都不愿意!”
“施以援手,为你的什么人?”
“当然是我的——”伊莎贝拉喉管打结,某个词堵在里面,怎么也吐不出来。她愤而别过脸,盯着核桃乳表面漂浮的细小颗粒。母亲故交的身份是一回事,逼我就范的话,可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她是你的朋友,让你含恨终生的朋友。”大学士按住太阳穴,眉头紧皱,表现出夸张的痛苦神情。就在伊莎贝拉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关心她的时候,玛雅女士坚实的肩膀忽然出现在餐厅里。她将手里的白瓷盘转交给身后的黑衣侍从,无声地快步走过细羊绒地毯,躬身询问大学士的身体状况。大学士摇晃手掌,表示并无大碍,尔后玛雅女士杀人犯般凶狠的眼神总算温和了些。
我答允过她不会给大学士添麻烦,但我要挽救一个人的生命,跟普通的麻烦截然不同。
伊莎贝拉试图在玛雅女士为自己上小羊排时向她解释,可惜的是只换来她更加严厉的瞪视,反倒是大学士亲自为伊莎贝拉解围。
“行了玛雅,她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你应该庆幸诸神将她送到我身边,让我得以亲手弥补年轻时留下的遗憾。”
“只怕人家并不领情,大人。”玛雅女士眼睛里的冰凉气息让伊莎贝拉不得不在意。她体味浓郁,伊莎贝拉不自觉靠紧椅背,对方显然注意到了,鼻腔里喷出一记尖锐的哼鸣。
“非但不领情,倒厌烦得很!”
“玛雅……我说过
了,她还是个孩子。”
“秋天我就年满十八周岁了,大人。”
“当你开始思考爱与自由,死亡与生之意义的时候,你才算即将成熟。他们居然让你像傻子一样活了十八年。”大学士嘟哝。她究竟有多讨厌我的家人。伊莎贝拉一下子不高兴起来。大学士紧绷的脸反而松弛下来,她垂下肩膀,向伊莎贝拉致歉。“是我有错在先,我的思念将我压垮,误以为你是你母亲那样的人。事实上你们并无太多相似之处。我想你甚至无法理解你母亲的自如与热烈。她是将枝干伸出腐朽的铁栅栏,盛放在外的金盏花。当一个自由人在满是铁锈味的破旧牢笼里走过时,实在无法不对她的明艳动心。”大学士旋转银叉,撇出轻蔑的笑容,“她是井底之光,尚未全瞎之物,都争着围在她身边。”
“请您不要再用那种令人……那种口气形容她,她可是我的母亲!”
“哪种语气?你想用什么形容词?令你难堪?羞耻?”大学士瞅了一眼被伊莎贝拉拍得乱晃的杯盏,抓起餐巾用力揩了揩她干净的嘴唇,将惨白的方巾捏成一团。“令她受辱的不是我,是你可笑的想法。”大学士再次看过来,眼里的冷漠让她显得陌生可怕。“那没出息的男人居然用如此卑劣下流的手段侮辱她——在她死后!你瞪我做什么?从今往后,你都不准那样想你母亲!你被禁足了。除了我身边,哪儿都不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