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告诉我的。在梦里。
在一个又一个满是泥腥味的梦里,她一次接一次钻出泥泞的隧道,淋着不知是血是雨的腥臭水滴,经过额头上生眼的剑齿虎头,在断崖前面练剑。猩红的月亮仿佛怪兽的喉咙,在铅黑的夜里大张着,臭雨似乎就是从那喉管深处喷出来的。断崖下野火越烧越亮,将地平线灼出一个个红亮耀眼的孔洞。火原本只是萤虫大小的光点而已,既没有声音,也闻不到味道,但克莉斯渐渐能够看清,那女孩劈开荆棘,跨上战马,跃过横卧的尸体,策马向山崖奔驰的样子。
她是来找我的。她为我而来。克莉斯很清楚。她牵着一匹身披青铜盔甲的战马,马鞍上空空如也。她在等我坐上去。她需要我坐上去,在她身边。她只穿了件皮背心,护腕薄得挡不住匕首。她随时可能受伤,乱箭会射中她,偷袭的刀剑会砍伤她的背,链枷会砸断战马的腿骨,让她摔进烂泥里。
我料想的一点儿也没错。腐败见骨的手掌挖穿泥土从落叶堆里伸了出来。它们蛆虫般蠕动着钻出来,在她的马后直起身子,伸出骨爪,张大生满獠牙的烂嘴,朝她扑了过去。她的马匹受惊,怪物挥爪抓挠,锐利的指甲抓出乌金色的弧线,似乎要斩断她的腿。能看得到,相隔千万尺也能看得到,指甲划破她的长靴,割伤肌肤的样子。
克莉斯攥紧了剑,几乎想要立刻跳下去。她需要我,下面的人需要我。他们需要我献上它。记忆的沼泽冒出色泽古怪的紫绿气泡,地下石雕包裹其中,清晰得出奇。石板上,武士单膝跪地,双手横举巨剑,巨剑无鞘,剑身上满是纹饰。跨坐不知名野兽的披甲武士垂下右手,要从武士手中接过巨剑。
神需要你,需要你将它完成。苍老的声音和着雨滴滚进克莉斯耳里。真正的勇士持创造的利刃,于寂寥的荒漠中劈出绿洲。这是你的使命,你生来注定如此。
哈,注定如此。克莉斯冷笑。她抹了抹额头,除去梦境中的雨水,将黑发拨到一侧。些许无聊的伎俩。那些都不是真的。她被尸鬼追杀,她跨越艰险追寻我,我想要呵护她的心情,这些统统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都是梦而已,是你想要让我这么觉得!克莉斯拎起巨剑,苍穹在她掌中颤抖,亮金的铭文忽隐忽现。
连你也要骗我!
克莉斯猛振手臂,苍穹呼地竖起,铭文喑哑,剑尖调转,指向深黑的灌木丛。微风拂过,灌木短圆的叶片伴随芒果树的枝叶一齐晃动,瞧不出异样。“休想偷偷摸摸溜走。”克莉斯举着剑,纹丝不动。初时灌木只是沉默,紧接着哑然失笑。“本以为趁你发疯可以偷窥,是我太傲慢。”灌木丛后浓黑的影子缓缓拉伸,弥兰达跨过灌木走出来,亮金的长发瀑布一般倾泻。她遥望克莉斯,星星样的灰眼睛含着笑意。
“偷窥我做什么?”克莉斯收起剑,拄在两腿间。
“保护你呀。担心你又拿着剑梦游。”
“我梦游过?”克莉斯脊背发寒。难以置信,以我的意志力,怎么可能?她为自己打气,用力压住升起的不安。弥兰达走向她,笑意收敛,满是担忧。“你变了好多。”她抚摸克莉斯的臂膀,像在确认她的主人是否还是当年救她的那一个似的。“身体绷得这样紧。优秀的武士懂得如何使用他们的身体,清楚何时让它休息。”
“只有死人才不会变。”克莉斯转了转手,方才一番意气用事让掌心生出薄汗,这会儿蹭在剑柄上,让她心生厌烦。她将目光转向别处,盯着芒果树灰绿的影子。“我被停职了,你明白吗?”
“驱赶弱者的牧羊人工作,原本就不适合你,休息一下正好。”
“什么样的工作适合我,你又知道?”
“保护你的家人,守卫你的部族,与战士们一同狩猎,享受新鲜的水果——所有那些适合勇士的工作。”
克莉斯抖动肩膀笑起来。她提起剑向树下走去。“图鲁人没有工作。工作是那些你不得不做的事。”弥兰达同样转身走向芒果树,抢在克莉斯之前拾起苍穹的剑鞘递给她。
“为什么非得受罪不可?你有庄园,你有秘法学会,你不狩猎也可以活下去。”克莉斯顺手接过,还剑入鞘。“绿影庄园不是我的,秘法学会更加不是。”
“你的族人不会让你饿死的。”
“除了不饿肚子,就没有别的追求了吗!”夜色因克莉斯的咆哮敛住呼吸。早醒的夏虫惊得停止鸣唱,就连风也停下来,树桠间一片寂静。房顶后面的猫头鹰,咕咕地叫起来,对帝国人的愤怒表示疑惑。克莉斯抿紧嘴,提剑迈步走起来,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还有,他们不是我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