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说:“报上……你的名字。”
妖怪已经动不了了,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死前,我也想知道捉妖师的名字。”
血和泪,早已糊住小捉妖师的眉眼,然而当他开口时,脸上竟已显出清正庄严之色。
“陈弦松。”
话音响起时,剑也落下,妖怪的头颅滚在地上。
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在陆惟真耳里,如同雷声滚过。她望着他,已有些痴惘了。
却看到小捉妖师用力推了妖怪的尸身几下,都推不开,只好慢慢地,从妖怪身体底下爬出来。与妖怪健硕高大的身躯相比,这时他看起来,才又像个10来岁的孩子了。
他把剑一丢,双臂张开,人已瘫在地上。陆惟真慢慢走上前,在他身旁蹲下,低头看着他。他闭着眼,眼皮上也是血和汗。陆惟真伸手触了一下,手却穿过他的额头,碰不到。陆惟真把眼眶的湿意压下去。
难怪后来的他,仅凭一条瞬移腰带,就能徒手杀归犬。
这样的绝境,他早就被逼着面对过。还是被自己的父亲。
然后,陆惟真看到有两行眼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来,他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按住自己的双眼,可是抽泣声还是传来。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接着,他就哭出了声音,哽咽着,抽泣着,低声嚎着,哭得那么伤心。陆惟真就这么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哭,眼泪也跟着往下掉。
过了一会儿,他不哭了,擦干眼泪,再抬头时,已恢复坚毅神色,他从背包里拿出急救包,咬着牙给那些伤口做简单处理包扎,又掏出一大把药丸子塞进嘴里。然后他用剑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点火将妖怪的尸身烧掉,再掩埋,一切竟已十分熟练。他起身沿着一条无人山路,往山外走去。
陆惟真就一直跟着他,看着他沉默赶路,看着他机警地避开偶尔遇见的山民,看着他路过一树野果时,脚步一顿,继续朝前走。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拐回来了,摘了个野果子吃,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看着他似乎也不急着回家,在一条溪水旁蹲着,半天不动,伸手就捉了条小鱼,默默看了一会儿,又把它给放了;看着他经过一棵特别繁密的古树时,干脆躺下,闭眼睡觉。一开始他是呈“大”字型躺着,慢慢地缩成一团,把双臂都放在耳朵边,腿也蜷曲起来,像一只软软的收起刺的刺猬。陆惟真就在他对面躺下,目不转睛盯着他那张无比寂寞的脸。
哪怕明知这不是真实世界,陆惟真一点也不害怕紧张了。
她想,原来这里不是石兽所筑的幻境。
这是你的回忆,你的大脑,你的潜意识,你的世界。
而我掉进来了,触碰到了你的脑电波。
陈弦松,原来你被困在这里了。陆惟真没想到,自己竟然睡着了。
鬼魂居然也能睡着?
但当她睁开眼时,大树依旧繁密,微风习习,草叶轻响,身旁已没了人。
陆惟真连忙爬起来,这里已靠近人类聚居点,远远的,可以望见山脚下零星几栋房屋。但是她的视野里,半个人影都没有。陆惟真立刻往山下追。
追了大概半个小时,终于望见前方山路上,一个小小的人影拐了个弯,又没了。陆惟真用尽全力奔跑,好在又在前方山路上,看到了他,但是眼看又要拐弯。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大晴天,陆惟真总觉得看不清他的身影,只是依稀辨认出是他。
她连忙撵上去,就在他又要拐弯时,下意识伸手一抓,自然是没抓着的。眼前竟不再是山路,而是一片与店门外类似的白色的光。陆惟真跟着他,一只脚刚跨进白光,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吸引力,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陆惟真愣住了。
这是……什么?
是陈弦松脑回路里的……沟吗?
光芒于她身后泯灭,她站在一片黑暗的空间中,所有的山、树、景都消失,陈弦松也不见踪影。
她忍不住喊道:“陈弦松、陈弦松!”
突然,眼前的黑暗开始急速向后流动,就像是漩涡,里头藏着流逝的光影。那漩涡在陆惟真眼前展开,于是她得以看到一幅幅浮光掠影,而她仿佛身在其中,仿佛亲历。
她看到刚刚那个陈弦松,下了山,上了早已等在山脚的父亲的车。父子二人相对无言,车子驶出深山。
他一次次的浑身浴血下山,车子一次次驶出深山。
他在一年年长大,一年年长高。孩童的柔嫩褪去,男人的轮廓被塑造。年年岁岁,日日月月,他杀死一只又一只越来越厉害的妖怪,他总是在家中院子里洗手、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