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的母亲出现了,成百上千个捉妖师的亡灵出现了。他们告诉他,这是捉妖师的罪孽和结局——永堕为无色鬼;告诉他母亲早已被妖所杀、生生世世将于这葫芦里饱受折磨——他原本心中对于母亲那一点渺茫的念想,就此被捏得粉碎;然后父亲和母亲就抱住了他——就像是夜半无人知晓的深梦中的一幕,终于成真,他的意志就是在那一刻轰然崩塌……
可这一切,确实是真的吗?
捉妖师真的会遭受宇宙之力的反噬,永坠无色鬼?
他看到的真的是父母?
黑潮中那些,真的是千百年来被囚禁的捉妖师亡灵?
他二十余年来的信仰,真的毫无意义?
他的父亲,真的已认命,与黑潮为伍?
……
可如果不是真的,那个人,又怎能做到夺去他的光剑?
像是有一个模糊的光点,在陈弦松脑海中飞快闪过,他却无法准确捕捉到。他的眼也无法睁开,全身的力气,仿佛已被抽走,万斤重担压在眼皮上。
就在这时,陆惟真的哭声停止了。陈弦松的心一紧,接着奇异的事发生了,他感觉到周围的黑潮万妖,开始剧烈颤抖。它们反而开始发出阵阵惊恐的啼哭。陈弦松甚至感觉到,那些缠绕着自己的触手,开始慢慢回缩、抽动、放松。
陈弦松的脑海随之更加清明,浑浊感少了大半,仿佛有一道光照亮一切。
他知道哪里出错了。
是他被妖怪们抓住了心中的那一点贪念,是他吐出心头血后神魂不守,才会被它们趁虚而入。
那不是他的父母。
那绝不是他的父母。
父亲短暂一生,杀妖无数,虽然也杀了许多无辜之妖,但也活人无数,至死刚烈无悔。以父亲的性子,哪怕有朝一日知道真相,知道那些不是妖,知道自己杀了无辜的璃黄人,只怕也倔强地不肯认错。他宁可自罚、宁可赎罪、宁可受尽折磨,也一定会捍卫捉妖师的功业和责任,不肯认错,他就是这么固执、死板的人。哪怕真的堕入葫芦幻境,他只怕也会持剑杀尽最后一只无色鬼,才能死而无憾,绝不会与它们为伍。
至于母亲,更不可能有刚才的言行。
无论如何,她不会劝他放弃生路,留在葫芦里赎罪。
她不会。
他们,终究只是幻象。
是假的。
他们不在这里,不在他身边的任何地方。他们离开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昏迷中的陈弦松,唇畔轻勾,是自嘲,也是释然,胸中心魔尽扫,无牵无挂。
只是那个“父亲”,如何做到操控陈氏光剑?
陈弦松眼皮下的眼珠急转,他已结合葫芦幻境中的种种,推测出答案,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像幻境中万妖,能够闻到光剑上的残血,倾巢而出。
那些被杀死的大妖身上,也留有父亲的残血。它们幻化成人,只是利用父亲的一抹残血,操纵光剑,夺取光剑,迷惑心志,诱他沉沦。
他在黑潮万妖中所见的那些捉妖师面孔,也不是真的。他们早已神去,世代守卫、铮铮铁骨、永不言悔。那些,不过是每一代捉妖师们,遗失在葫芦中的一抹抹残血。陈弦松的灵台,重新澄明如宝镜。
父亲,母亲。
千百年来,历代大捉妖师前辈们,留在葫芦中之残血,为万妖所驱使之无主残血……请看清我的样子,请忆起捉妖师之声名,请认陈氏弦松为主!
助我睁开双眼,助我降妖除魔,助我剑破万妖,助我灵台清明照见万生万物!
……
风停了,水缓缓流动,大地掩去金光。
黑潮已毁,幻境中各处无色鬼,依然跪拜不敢动。三只大青龙,缩在一旁。
只有陆惟真一人,静静站立着,面对着几十米外,被风托举在空中的,半人半鬼的捉妖师。
所有无色鬼都屏住呼吸,不敢打扰。刚刚那一幕幕,实在把所有鬼的魂都吓破,闻所未闻、百年不出、撼天动地、恐怖如斯。它们真的怕陆惟真又跺一下脚,或伸一下手,一时冲动毁了这荒原,又或者伸出一根手指捏死它们一大片。所以它们都胆战心惊地等待着,不知道陆惟真接下来要干什么。
那两只大青龙,则和终南山大青龙交换了个眼神,终南山大青龙也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连它也在刚刚那场足以毁天灭地的三元素暴动中,抑不住地瑟瑟发抖。它们只能静观其变,不能轻举妄动。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位新晋六五大人,在默站了一会儿后,蹲了下来,把脸埋在双臂间,一动不动。
众鬼:……弄不弄死我们,给个痛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