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宁玉将剩下的大半碗甜汤慢慢饮着时,柳一志也将在灶屋里做好的好几道吃食端了上来。
一盘金桂花糕,一盘红糖糍粑,一碗蛋花甜酒,皆是这京城市井断断不会见到的南方吃食,皆乃柳一志亲自所做。
项宁玉身为东宫太子,只要他想,这整个衍国的吃食不会有他尝不到的,然他此刻尝着柳一志的手艺,却觉比宫中御厨的还要更胜一筹。
不过他食量极小,他不过才吃了一块桂花糕,半块红糖糍粑,几口蛋花甜酒便已觉饱腹,放下碗筷后不由又称赞道:“柳大人的手艺如此了得,难怪小满非嚷着你给她做不可。”
柳一志紧张又局促:“太子殿下谬赞了。”
他一点都不觉欢喜。
一是因为他身为文臣,眼下却是被夸赞厨艺好,任是谁人怕都高兴不起来。
二是因为身为一个刚刚入职工科衙门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见过太子殿下的机会,这会儿仍处在难以置信之中。
最为重要的是,向兄因为向小妹到他这儿来生气了!
他惹向兄生气了!这叫他如何冷静且欢喜得起来?
只是,他只听闻过太子殿下的身子骨不大好,却不知他竟是如此……病入膏肓的模样。
向兄他……很担心吧。
项宁玉的病情去年还是秘密,自今岁上元节前后便再不是秘闻,而今宫城内外皆知太子殿下患病在身,至于是何病,便不是人人能得知了的。
不仅如此,今春传胪大典结束后,今上患病卧榻的消息也在宫城内外不胫而走。
项氏一族子嗣的身子少有康健之事在衍国上下并不是秘密,于是不免有大胆之人私下里猜想,今上与太子殿下,究竟谁人会先行离去?
是上了年纪的今上?还是自小就疾病缠身的太子殿下?
“柳大人。”项宁玉看着柳一志,“坐下吧。”
柳一志紧张地坐下,虽不知项宁玉与向漠北为何会驾临自己这座简陋不堪的小宅,却不免想到自己近来听闻的关于太子殿下患病在身的消息。
“阿珩。”项宁玉将目光移到向漠北身上,“圣上的病,已入膏肓了。”
将将坐下的柳一志万万没想到项宁玉这一张嘴便是如此惊人的消息,使得他心惊之下霍地又站起身来,慌道:“下官先行退下!”
“不必。”项宁玉很平静,仿佛他正在说的是一件寻常小事似的,“柳大人既是阿珩信得过的人,便无甚么需避讳的。”
柳一志再次坐下,这回不仅仅是紧张与局促,更是如坐针毡一般。
今上他……竟已快不行了吗?
那——太子殿下呢?
柳一志心惊不已。
然而向漠北却是同项宁玉一般,出奇的冷静。
他并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项宁玉。
“御医说,怕是撑不过今春了。”项宁玉缓缓道。
不见悲喜,不闻异样。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向漠北,道:“上元节后为阿睿择师的考试便要进行,还请阿珩务必到阿睿身边去。”
“至于我——”项宁玉将目光从向漠北身上移开,落到了院中的茫茫白雪上,蜡黄病态的脸上神色坚毅,“我说过,我会等着阿珩。”
向漠北神色不改,坚定地颔首,“我会的。”
“柳大人。”项宁玉重新看向柳一志,“还请务必襄助阿珩,只他自己与宣亲王府,力量怕是远远不够。”
已然震惊得屏住呼吸绷直腰杆的柳一志当即离开椅子,跪在项宁玉面前,躬身磕头,郑重地答应道:“下官领命!”
即便没有太子殿下的嘱托,他柳一志此生也非向兄不助!
直至目送了项宁玉离开,柳一志尚未能从他方才短短的三言两语所带来的惊骇中冷静下来。
这是皇家秘闻,亦是项宁玉的意念。
病入膏肓的不仅仅是当今圣上,更是他。
可他不能先行于今上,否则以今上对宣亲王府的猜忌,阿珩将无法立足。
然而衍国不能没有怀曦,不能没有阿珩。
那他就必须撑住。
撑到阿珩与阿睿能够独自稳固项氏江山的那一天!
将给阿睿自江南带的礼物交给项宁玉了的向漠北站在巷口,一直看着载着项宁玉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再瞧不见,他迟迟未有收回目光。
雪愈下愈大,很快便在他肩上积了一层。
柳一志忙为他将他肩头的雪花拂开,担忧道:“向兄,雪下得大了,万莫冻坏了身子,回屋去吧。”
须臾,向漠北才收回目光,转身往巷子里走。
他将将在堂屋里坐下,柳一志便端着一碗热烫的冰糖雪梨汤来给他,道:“向兄现暖暖手再喝,还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