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意声音淡淡的,很遥远。
“我从来没想着进报社,但也没想过它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以往谁经过都要多看两眼的地儿,现在门可罗雀。
办公楼老化破旧,门窗生锈掉漆。雨水刷过,在墙面留下一道道扭曲难看的黑色痕迹,遮遮掩掩地藏在疯狂入侵的爬山虎里,莫名透着股子阴森气,连烈日都挡不住。
“这回怕是真要散了。”在这片工作了半辈子的环卫大叔从两人身后经过,叹着气说。
周意转头看他,“什么要散了?”
环卫大叔说:“报社。那个郭弘的新闻闹得很大,先前说是牵扯了七个人,现在已经十几个了,不少还是报社早年的领导。
你说就为那么个东西,现在不止弄得自己晚节不保,还连累报社的名声一落千丈,划算不?唉,不过散是迟早的事,郭弘也就是个爆发的口子。”
的确。
不面向社会招贤纳士,反而对子弟大开方便之门,这是在自断后路。
再者,时代发展迅猛,新媒体的出现对纸媒冲击巨大。纸媒如果始终故步自封,不发挥自身特点,去做有深度、广度,能发人深省的内容,迟早会被新媒体挤得只剩立锥之地,到时候裁员、合并,谁还会记得它们昔日的风光?
周意想到这个的结局,心里有一瞬间如同针扎,很快被她压下去,平静地说:“有些结果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姑娘,话不能这么说啊。”环卫大叔严肃反驳,“你瞧着年轻,肯定不知道,往前个二十年,报社那是真心在为老板姓说话,什么拐卖儿童,山村教育,医疗黑幕……
咱们的报纸先印,很快就有新闻跟在后面报道。这关注度一上去啊,问题就马上能得到解决。”
周意不语,握在手机上的力道重得像是要将它捏碎。
这个时间,这些内容。
这里面大半东西不就是周鸣和阮中意拿命写出来的?
他们费尽心思做出来的东西延缓了报社衰落的进程,最后不止没得到报社该给的嘉奖。反而被以那样一种人所不齿的模样锁进了档案室。
他们做错了什么?!
怒火在周意心底燃烧。
慕青临的手搂上肩膀那一刹,周意发抖的身体剧烈震动。
她一瞬之间安静下来,带着满腔依恋,靠在了慕青临身上。
环卫大叔没发现周意眼底一波三折的情绪变化,还在继续回忆着,“我记得是05年前后吧,上头都来人了,要采访咱们的记者,结果咱们的记者连面都没露。那会儿的记者不为名,不图利,一门心思全放在老板姓身上。这才过去多少年啊,唉。”
环卫大叔长叹一口气,把垃圾桶里的塑料瓶挑出来踩扁,装进了自己随身背的布袋里。
“现在政府出资,给我们这些扫马路的供应爱心冰镇水,日子好到哪儿去了,可是啊……”
环卫大叔抬高帽檐,看着大铁门里死气沉沉的办公楼,说:“山泉水再好,也喝不出来以前那股人情味了。”
周意和他望着同一处的眼神比直而冷淡,“水能有什么人情味?”
环卫大叔拿起扫帚,顺着道沿仔细清扫,“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报社有对小夫妻,大热天的来给我们送水,送西瓜。我那老伴儿光顾高兴,没瞧见屁股后头还站了个路都走不利索的小闺女,扫把往后一杵,给那孩子杵得直愣愣坐地上,脑门都肿了,可那孩子硬是忍着没哭,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兜着一大包眼泪,喊了我老伴儿半天「婶婶,水」,我老伴儿才回过神,赶紧过去接住。
那孩子见任务完成了,磕磕绊绊地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土,跑到她妈跟前,抱着腿哭得撕心裂肺的……”
老人家的声音渐行渐远,到后面,已经成了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慕青临听不清,但她能真真切切地想象出阮中意和周鸣心疼又好玩地逗哄周意的画面,一定是那个夏天最让人记忆深刻的街景。
可惜她们那时候还不认识,她不能亲自去哄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哭起来会鼻头泛红的小朋友。
慕青临忍不住叹气。
周意还沉浸在大叔那些话带来的冲击里无法自拔,闻言心颤了一下,快速眨眼,掩去瞳孔里的酸楚和思念,抬头问慕青临,“怎么了?”
慕青临一脸的惋惜,“越来越觉得没见过19岁以前的你,是天大的遗憾。”
周意一愣,笑了起来,“我们生在两个地方,我不去江坪,你连19以后的我都见不着。”
慕青临垂眸,“说的也是,看来我要更珍惜人人都能说出一两句好的九老师了。”
周意笑笑没接话,静了几秒,才又开口,“以前老觉得和我爸妈在一起的回忆很少,现在才发现是我这些年不愿意想了。他们给我的东西可能没那么满,但是每一样都值得我反复怀念。”
慕青临搓搓周意的肩膀,搂紧了她,“你只是不明着想,心里都记着。正因为这样,你才没有变成另一个杜文菲,被生活改造得面目全非。你不论走得多远都始终是周意,那个我们盼望着的,善良柔软的女孩儿。”
周意鼻尖发酸,强笑了一声,说:“但凡你再多夸一句,我就上天了。”
慕青临搂在周意肩上的手抬起来,从另一侧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在她唇上轻吻,然后熟练地用中指压着食指,在她下巴里弹了一下,拿出她最具柔情的声音说着最凶的话,“敢上天打断你的腿。”
……
慕青临现在是省台新闻中心的副主任,在业内多少有些名气。
来之前,她已经和报社里一个有过合作的同行金良打好了招呼,坦言想进报社看看,了解一些陈年旧事。
金良当时答应得痛快,这会儿见着人,却突然反悔了,“慕主任,最近真不行,郭弘的事情闹得实在太大了,昨天突然牵扯出什么裸贷,我们党委书记都被带走了。这么敏感的时候,别说我,就是我们社长都不敢带外人进去。”
慕青临蹙眉。
说话之前,被周意从后面碰了一下腰。
慕青临转头看过去,周意微不可察地朝她摇了摇头。
慕青临会意,客气地对金良说:“明白。多谢了。”
金良尴尬又无奈,“事儿都没办成有什么好谢的。”
两人短暂寒暄了几句,金良急匆匆回去报社。
慕青临转身看周意,“刚怎么不让我说话?”
周意把手机递到慕青临面前,说:“他说的是真的,刘登峰被带走的视频已经上同城热搜了。”
慕青临看了一会儿,抬头,“等风声过了,我们再来?”
周意紧抿着唇,眼神发凉,“只能这样。”
慕青临「嗯」一声,按灭手机还给周意,“回家歇一歇也好,慕老师知道我们回来,早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今天怎么都得去趟家属院。”
周意怔住,“我也要去?”
慕青临眉毛轻挑,揶揄道:“你不去,我带的哪门子女朋友给他们看?”
“哦……”周意手机装到一半,猛地想起慕子佩在宿舍说的话——慕老师知道你回来,要请你吃饭。特别正式那种,说吃完了,他大女儿就归你了。
周意莫名紧张,“你什么时候和慕老师说的这事儿?”
慕青临想了想,说:“知道你为什么离开的第二天。”
“妍妍!”周意惊愕,那么大的事,慕青临选在那个时候告诉慕正槐。万一他不接受,她岂不是真要因为她变得众叛亲离?!
慕青临只是笑了笑,望住周意交织着后怕与感动的眼睛,说:“这回过去,腰杆挺直了走路,再低着个头,我真收拾人了。”
周意定定地望着慕青临,半晌,紧绷情绪放松下来,闷声说:“你能下得去手就怪了。”
慕青临大大方方地搂住周意的腰,带着她往回走,“知道我下不去手就别老惹我生闷气,我都这个年纪了,憋气老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