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那时候的纸媒还处于繁荣时期,只不过他的个人能力有限,写不出同等水平的文章,才让这个笔名渐渐消失在公众视线里;
或者……他仅仅只是为了一己私利。
原因到底是什么,慕青临现在还不清楚。
她沉吟片刻,抬手握住周意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的拳头,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小九,不要着急,一会儿我再给金良打个电话,看报社那边现在什么情况。稍微松一点,我们就过去。”
周意说:“不用……”
周意掏出手机,在备忘里翻找一会儿,拨了个电话出去。
刚响就被人接通,“喂,你好。”
周意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声音有些紧,“潘老师……”
潘颂,周意高中时的班主任,对她很照顾。
可惜再多照顾也敌不过时间的距离。
近十年没见,周意的声音已经对潘颂来说已经非常陌生。
“你是哪位?”潘颂问。
周意说:“三一班的周意。”
话筒里陷入寂静。
潘颂不确定地问:“我班上那个周意?”
周意说:“是……”
潘颂激动得声音拔高,“我听谢扉老师说,有人给你把学籍转到了江坪?现在还在那儿?大学毕业了?在做什么?”
潘颂说着说着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可算给老师打电话了。你那会儿突然一走,老师想找你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就总盼着你想开了,能往回打个电话报平安。周意啊……”潘颂的声音低下来,嗓音里充满歉疚,“那会儿是老师不好,老师有义务保护你,教你长大,可你问老师还能不能重新开始的时候,老师却没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老师……”
“潘老师……”周意打断,她低头看着慕青临骨节分明的手,五指从她指缝里穿过,和她十指相扣,平静地说:“我遇到了一个人,已经重新开始。”
潘颂一愣,急忙问,“对你好吗?”
周意握紧慕青临的手,缓缓道:“很好。她和那些喜欢在背后非议我的人一点也不一样,她从一开始就相信我,她很喜欢我。”
“那就好,那就好啊。”潘颂感慨,她的真诚让周意记忆犹新,“潘老师,我不参加考试,差点被记大过的时候,谢谢您替我求情;我父母飞机晚点,不能按时回来接我的时候,谢谢您陪了我一整晚。谢谢您那几年的照顾。”
潘颂无地自容,“老师也就做了这些无关紧要的。”
周意说:“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在长大的过程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教过她的一些东西,没有轻重之分。
周意握着手机,郑重地说:“潘老师,我今天打电话,是想求您一件事。”
潘颂意外,“什么事?”
周意说:“我记得俞伯伯在报社工作,想和他打听一些事情。”
俞伯伯是潘颂的先生,在报社当了一辈子编辑。
周意还上学那会儿经常见他去学校接潘颂下班,是个体贴又有趣的伯伯。
潘颂迟疑,“你最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周意直言,“不是听到,是亲自确认过了——我爸妈不是坏人。”
“电话给我吧。”听筒里忽然传来一道隐约男声,很快清晰起来,“周意?”
周意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拿出蓝牙耳机,往慕青临耳朵里塞了一只,另一只自己戴上。
“想跟我打听什么事?”俞伯伯问。
周意开门见山地说:“「重九」是不是我爸妈的笔名?”
“是……”俞伯伯同样没有回避。
周意快速道:“那为什么有人说是王长年?”
俞伯伯叹了口气,说:“你这个电话就是早打一天,我都没办法回你。”
“现在呢?”
“几个老伙计看不下去,跟我说了点早年的事,唉,你父母受委屈了。”
俞伯伯回忆道:“报社员工不坐班,绩效不达标,累积到一定时间就会被辞退。所以你父母最开始是真想走,但是老社长不好意思让他们白给报社供稿,另外,也是老社长的私心。”
“他很器重你父母,想给他们解决点经济困难。”
“老社长卖自己的面子,让人事和财务那边别声张,对外声称他们已经离职,对内保留岗位,依旧正常发放工资和各种福利。”
“但是你想啊,已经公认离职的人,名字肯定不能再出现在提审的稿子上,你父母就取了个最简单的笔名——重九。”
“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个九。”
周意和慕青临扣在一起的手骤然收紧,骨节挤压产生的疼痛让慕青临忍不住皱眉。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周意筋骨绷起的手腕,食指压在她细瘦的小臂上轻轻摩挲着。
俞伯伯还在继续说:“重九的意思很简单,两个九,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工作。他们提笔的第一时间就能想起女儿,这是他们为人父母对她的偏爱;
想起女儿的时候,就是再苦再难,他们也能在工作里保持初心,这是女儿给他们的动力;有动力,他们就能一直顺着初心往前走,这是他们做记者的坚持。”
果然……
周意身体前倾,额头抵在了桌沿。
是谁说喜欢忙工作的父母不能成为好父母了?
周鸣和阮中意把她的名字放入理想里,时刻带着她,爱着她,也始终「忠于」她。
他们一点也不自私。
他们给她的爱明明无私又盛大。
只是……
他们走得那么突然,她都没有机会像从小计划着的那样,大学毕业之后走到他们身边,和他们的理想真真正正站到一起。
周意忽然有些不甘。
很不甘……
慕青临看见她的身体在抖,她却不能马上说点什么,只敢抬起手,心疼地抚摸着她单薄的脊背。
周意感受到慕青临的情绪,迅速忍住所有不甘,让话题得以继续,“俞伯伯,「重九」这个笔名的归属,报社内部有多少人知道?”
俞伯伯说:“人事、财务和工会的几个老人。最清楚的该属王长年,他当时是老社长的秘书,你父母发回来的稿子,都是他整理之后提审的。”
“近水楼台,老社长退休,王长年自然而然就成了离这个笔名最近的人,想趁机把它据为己有,只需要封住这几个人口。”周意几乎肯定地问。
“他们也是没办法,王长年是关系户,没人惹得起。”俞伯伯无奈地说:“老社长退休的下半年,党委换届选举,他靠着这个笔名成功当选委员,后来稿子越发越多,职位也越升越快,谁还敢再提背后的事儿?时过境迁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可这一眨眼带给那些无辜之人的伤害却是永恒的。
周意压抑着胸腔里翻涌的愤怒,问:“资料库里的那些东西也是王长年让人做的?”
俞伯伯不解,“什么东西?”
他看起来像是真不知道。
周意遂不再追问,转而说:“十年前,报社刊载过一篇用我爸妈本名署名的文章,这是为什么?”
“意外……”俞伯伯说:“那天王长年着急去市里开会,稿子又是刚发回来的,他来不及细看,想着你父母写的东西不会有什么差错,就直接让助理送审了。
那会儿距离你爸妈离开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下面都是新人,不知道他们的事,只当是编辑部约的稿,就给印上去了。
为这,上面一次性处分了七八个人,但因为这篇文章反响好,被很多外部媒体转载,社里也不敢轻易撤回,就成了个独苗一直放着。”
难怪郭弘当年只在库里找到了一篇,原来是这样。
周意牙根紧咬。
一个意外,她爸妈的事被郭弘翻出来,她的生活被搅乱,折腾一大圈,她由慕青临干干净净地带回原点,而郭弘自食恶果,免不了半生牢狱,还连累王长年也被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