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庞广却曾摇头感叹, 那孩子和她太像了。
……南恨玉当时不那么尊敬地想,她师兄可能年纪大了, 说话和喝醉一样, 晃荡着不过脑子的水。
但如今想来, 秋吟的确像她——她们在掩藏情绪上都是好手,只是她一张冷脸以对万众, 秋吟却是笑脸迎人, 只要她想,和谁都能打成一片, 好似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好懂得很,实则是一张精心画好的皮,笑面到心的距离,就已经隔了千山万水。
她就站在岸后冷眼看着,哪怕有人察觉,叠叠山影与长河也够模糊她真正的面目了。
南恨玉想,比她还过分。
“师尊?”秋吟说。
看吧,就像现在,带着点撒娇和埋怨唤她,好似不满她不理她,其实早已敏锐地从她的沉默中察觉不对,正在不动声色地哄骗她转移注意。
“我在。”南恨玉习惯似的应了一声,但并不打算放过她,“刚才……”
“阿秋?”符纸重新浮现字迹,连衣问,“刚才发生什么了?”
两个“刚才”。秋吟停顿,她得先选一个。
哪怕意识到南恨玉要问的事她恐怕不想答,但还是暂时先按下符咒,轻声问南恨玉:“怎么了?”
南恨玉摇摇头,示意她先回连衣,符纸那头的风娘大人以为她出事了,心急如焚地连番轰炸,字迹挤满了不大的符纸。
秋吟回了一个“没事”,但也没先解释,而是又问询地看向南恨玉,于是南恨玉无奈:“一会儿再说。”
生怕秋吟再追问,南恨玉又补一句:“只有我们俩个的时候。”
这句话莫名取悦了秋吟,她点头,简单写了几句入旧忆幻境的事:“师尊还没说呢,反文?”
南恨玉刚要背书似的,从定义到作用解释一堆拗口的话,直到对上秋吟不通字文的眼睛,这才想起悬月殿的纸墨都被徒弟垂下北崖遛鸟,喉咙一动憋了回去,改口道:“字面意思。将符文反转,法阵本来书写的‘意思’也会反转,就像如果是‘守’阵,被反文之后,就会变成同等水准的‘攻’阵。”
“穿行阵的本意是‘通’。”秋吟立刻懂了,“所以现在是‘封’。”
“对。”南恨玉瞧了瞧法阵,“而且连家的穿行阵,能通百道,是难度与禁术并肩的法阵,如果被反文,不只是将原本畅通无阻的路安上一面上锁的门那么简单,而是砸了路又堆出整条废墟——这成了整个仙界最不可能通往西沙秘境的地方。”
“唔,”秋吟有些心动,“听起来不错,很好用的样子。”
“并不。”南恨玉点她的手背,“虽然说只要反转所有的符文就可以了,听起来像一套通用的规则,但‘反’的方法其实有千百种,也就是说所有法阵的反文都是一套独立的‘新阵符’,并没有共通点,而且对神识损耗极大,容易反噬,很难成功……”
南恨玉见秋吟的眼睛越来越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就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只好将教条似的利害放在一边,点出自己最在意的风险:“反文相当于一一违背原阵法的所有含义,会背上原阵的‘因果’……那不是你用魔气重写一遍山海剑阵的事,你那是‘夺舍’,算是逼一个人由仙入魔,而反文是将一个人的每处骨头和经脉掰下来,然后挨个反着装回去,不能相提并论。”
她说完顿了一下,见秋吟微皱的眉头,顺毛说:“……当然,你能‘夺舍’万剑圣人的山海剑阵也很厉害……非常厉害,除了你没人能做到,我也不行。”
“……我没在意这个。”秋吟眉头一松,被当作小孩子了,她有些失笑,不过很快又真的得意起来,扬了扬眉,“不过既然是师尊的夸奖,那我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虽然看过许多遍……南恨玉一直知道她的徒弟眉眼浓烈,好看得张扬且不讲道理,但一见她这样神采的笑,南恨玉便不可自制地心弦一动,她最喜欢秋吟意气风发的样子,能唤起她所有百年冰霜的沉寂,她情不自禁地抚摸她的眉目,像要永远镌刻在心里,轻柔而又郑重。
对,这样才对。她的红衣本就该是猎猎的火,而不是什么洗不清的血,南恨玉想。
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百苦不辞,千死无悔。
“总感觉你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秋吟警觉地凑近,立起狐狸耳朵似的,“不好瞎想……师尊很喜欢我这么笑吗?”
南恨玉的目光错开,又留恋她眉眼的色彩似的转回:“……嗯。”
承认了。秋吟笑开:“我知道了。”
南恨玉却误会:“不要逞强自己……”
秋吟啄了一下南恨玉的唇,打断操心师尊的自说自话,她贴近南恨玉耳边,含着狡黠的笑意说:“虽然不喜欢苦大仇深,但我可不会时刻都这么笑,很累嘛,所以为了抓到这样的时候,师尊要辛苦一点……那么,一直看着我吧,嗯?”
南恨玉耳朵一麻,酥到了心尖,垂眸:“这是撒娇?”
秋吟挑眉,侧头咬了咬她柔软的耳垂,煞有其事地纠正:“是强迫。”
“我说……”符纸流过滚烫,连衣发出无人在意的抗议,“看看我,这还有一个大活人呢,秋吟你是不是故意的,反文什么的解释同步传给我就算了,为什么连你们的腻腻歪歪也要传过来啊,你礼貌吗!!”
秋吟像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不怎么走心道:“抱歉,忘了阿莲孤家寡人一个,不懂情情爱爱,不过这不正好,秋老师以身示范给你补课,为你未来打基础啊,啧啧,简直可遇不可求。”
连衣的字写出咬牙切齿的顿感:“……我谢谢您。”
秋老师接受良好:“客气客气。”
似乎不甘心被硬塞一出旁若无人的恩爱,被不要脸的同伙阴阳怪气得实在来气,触底反弹,风娘大人眯了眯眼:“是阿玉姑娘?”
秋吟得到南恨玉的颔首,才回:“是。”
“哦。”风娘大人巧妙地一停顿,像突然想起来闲聊一句似的,漫不经心地问,“你那簪子,还没着落呢?”
“……”哈哈,好问题。
想认真雕的时候接连卷入生死危机,不给她机会,但等她能喘口气,闲下来的时候,心却又空了,只知道蹲在黑红泥巴旁边研究什么红色的狗尾巴草。
风娘大人乘胜追击:“你不行。”
秋吟:“……”
秋吟的沉默引来南恨玉的注目,秋吟下意识挡了挡,又觉得欲盖弥彰,指尖划过,不动声色用魔气抹去,重新展开,已经是她潦草的字,尽职尽责传达她的不耐——一个生动的“滚”字。
南恨玉无奈:“秋吟。”
“哦对,不骂人。”秋吟暗道失策,乖乖眨眼,转回正题,“师尊,我想将穿行阵的反文拓下来。”
意料之中,但南恨玉还是心里叹气,她知道自己徒弟决定的事很难改变……这点也和她很像。
那她们两个倔人的脑门撞在一起,一般是谁妥协?
——被先狡猾耍赖的人妥协。
于是南恨玉垂了垂头,她的眉目其实并不寡淡,可以说每处都漂亮得十分鲜明,只是她面无表情的时候,自然度了一层冷峻的霜,像把自己供上千丈高岭,来人仰头望一眼,就敬畏在不可及的山高与冰寒,理所当然地低头下拜了。
但她此时眼落了落,散开淡淡的愁,失落的流云般,自己提着裙摆走下来了,还带下满山头的寂寥,让人难以自制地产生“神女有情”的错觉,恨不得自罚三千,只为抹去她眉间的一点愁。
秋吟却比她反应还快,顺进南恨玉的怀里,靠着她的头,鬓发厮磨,早有预料似的不看她,比她委屈得直接多了:“师尊不是说盼我继承衣钵,我算是师尊的得意门生吧,师尊不相信我能拓下来吗,明明刚才还夸我厉害,是骗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