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队列中的学生们以为事态有变的时候,那人不知从哪里掏出副墨镜戴上,遮住半张脸。随后再次回到之前跨立的地方,继续监督他们在烈日下罚站。
金秋将近,舍不得下地的蝉还在树上嗡鸣,长长短短的振音听起来很是单调。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站军姿本身的体力消耗不是问题,流汗导致的脱水却是有可能致命的,还有那防不胜防的中暑。
我等着看,沈蔓心想,看今天怎么收场。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会得到什么。
那辆军绿色的吉普很快回到场地边。依然是一样的急刹车,依然是一样的尖锐摩擦声,不同的是,它后面跟了辆军用救护车。
头顶红十字的医护兵两两列队,军姿拔得跟其他教官一样标准,在路边原地待命。
他未动分毫,根本没有回头看的意思,好像笃定了自己的部下必然会令行禁止,不存在任何差错的可能。
尽管那人的脸已经被遮住大半,沈蔓还是能够想象出他的表qíng,因为这份笃定就像他彼时放肆而轻佻的目光,彰显着绝对qiáng势的地位,旁人除了臣服、顺从,根本别无选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队列里的啜泣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异常压抑的沉默如同bào风雨前的平静大海,明明即将迎来惊涛骇làng,无穷的力量却被封存于水面之下。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点什么,但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会发生。
就在沉默与压力同时蔓延的时刻,沈蔓眼前的人影晃了晃,终于倒下了。
她认出这是男生寝室的某位宿舍长,帝都人,家里好像还有点小背景。兴许是自视甚高的原因,这几天犟着没请假,此刻看来是真坚持不住了。
那尊“黑塔”没说话,轻轻一抬手,救护车旁的医护兵很快抬着担架小跑过来。他们蹲在沈蔓跟前的地面上,动作熟练翻了翻宿舍长的眼皮,又试了试脉搏,这才将人抬起来,送回车上。一系列动作流畅jīng准,似乎已经非常习惯此类检验和cao作,丝毫不担心昏迷者的病qíng。
军用救护车载着宿舍长开走,很快又开回来,留在原地继续待命。
午后的太阳越来越毒,cao场上的学生们一个个左摇右摆,几十分钟的时间里便倒下去一大片。训练有素的医护兵两人一组,来回跑了几趟,检查、确认,再把伤者抬上车、送走。
方阵里只剩下沈蔓和被他叫作“三班长”的教官,一头一尾地站在烈日下,巍然不动。
她其实早已到达极限,只要稍稍松口气,简简单单地就会像其他人一样瘫软,任由处置。毕竟,无论眼睛是否还能睁开,经过大半天bào晒的人,都不会再有力气作出任何反应,跟真的晕过去没有两样。
但人有时候就是想争口气,无论得失,无论利弊,也无论逻辑。
下午上课的铃声响起,人群渐渐聚集,有零星的议论声飘入耳中,她却早已无暇分辨这声响背后真正的含义。所有神智都被沥青包裹住,除了坚持站立的动作,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力。
眼前依然有个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对,沈蔓提醒自己,他不动,我也绝对不会动。
校园再次恢复平静,bào露在作训服外的皮肤已经晒伤,如同针扎一般噬咬着内里的神经。身体仿佛被蒸空了,鼻息中喷出的都是热火,不再含有任何水分。
也不晓得脱水和中暑哪个更严重些,她模模糊糊地想。
蝉鸣消失了,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cao场上也没有任何动静,面对面站着的几个人都像入了定一般,就那样或顽qiáng,或甘愿,或有趣,或服从地坚持着。
她知道自己是在较劲,毫无意义地较劲。上辈子沈蔓恃才傲物,却因为受到钱权的庇佑,即便看不惯某些事,顶多转个头、闭上眼即可。很少有谁会让她极端抵触至此——到宁愿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更何况,这种近乎自nüè的反抗,根本不会给对方造成任何伤害。
但她此刻就是想以某种较劲的态度告诉那人:这场惩罚是错误的,他永远都只能征服顺从者,对于真正该接受惩罚的反叛者来说,qiáng权没有任何意义。
墨镜后的视线被遮挡,看不出他在望向哪里。沈蔓却相信着,只要她坚持站在场上,对方就不得不看到自己,不得不注意到这份无声的反抗。
jīng神的力量再伟大,最终还是jīng神的力量,无法创造出超越ròu体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