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想背起双手来,还是慢吞吞走得很费力,总之是一步步向它挪。
在我的身后,几个兵议论着:赶紧去告诉一营长!快去通知大帅!少帅本来不是在……怎么现在在外面?
他们嘀嘀咕咕,以为我听不明白。
我听得明白,只是不大想要明白。
我走得很慢,风刮着我背上的伤口,伤口又干又疼。这些伤还是在实验室机房的井道里蹭出来的。
又或者……我没去过什么光轮号,这些伤是我坠马造成的,这身奇怪衣裳,是我随意换上的,我只是摔坏了脑袋?
我不知道。
我只是向士兵们告诉我的,有张文笙在的帐篷走去。
一路有兵、有马、有我认识不认识的人来来去去,有人叫我,我偏不理。
终于,我行到了,到了这个怪梦的终点,那座军帐前。
我撩起加重加厚的帘帐,朝里面看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双脚。
脚夹在行军床床板与白色的布单中间。人嘛,是躺在床板上的。
白布盖得敷衍,有一侧近乎坠到了地面上。
……虽然还没看到他的脸,我也隐约明白,我回来得迟了,想是没有必要,出声喊他了。
我的腿还是没力,心里着急,也只能慢吞吞地挪过去……我走到近旁,捞起快要落地的被单,轻轻将它揭开。
一般会认为张文笙中了七枪,死相难看。其实他不过是躺着,衣服上有些破碎的缺口,很小。
血块是大片的,已经呈现黑褐色,在抖动的灯光里看,几乎全是黑色,跟深色的军服混在一处,并不显。
我回来得迟了,它们都已凝结成了咸腥的硬块。
这时,营帐外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而且很响亮,可见是紧急列队的意思。
我猜是我爸已经察知我在这里,他的标下们一如既往,列队相迎。我没理他们,我还有时间……
于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张文笙冰凉的脸。
他的脸好干净,这时跟我在府中院子里头一回见他,面貌上没有区别。贴着头皮漆黑的短毛整整齐齐,他长得端正,轮廓柔和、眉目冷清。
人已死透了,惨白如纸的嘴角还是微微上翘,带一点笑。这是他天生天赐的面相,嘴似一枚菱角。
我记得他有双英雄目,如今紧闭不能睁,再也看不到他两点寒星一样的眼珠。可是眉毛仍是疏淡的,淡眉薄命,说的就是他了。
我扑在他的胸前,双手扶着他的身体,该是要哭的,只是我憋到这时,哭得太多,已没有眼泪可以一用。
我在这没有出口的憋闷中,陡然间触摸到他藏在心口位置的一件东西。
就放在他左胸的口袋里,我摸到时,已大致感觉到了形状和大小。
太熟悉了……让我害怕极了。
我打开那个衣袋,拿出那物儿来。
差不多是同时,我爸爸已经挑开帘子进到这里来,在喊我的名字。
好遥远啊,我爸的声音隔着好多重山、好多年的路……我听不清楚。
我把手心小心翼翼地摊开,好把张文笙深藏的那件小物,看个清楚。
在我的手心里,是一个很久很久的金壳怀表。
当然,早已经坏了,而且,好像也浸过水,没有清理干净,它有很多锈渍了。它的中心,嵌着一粒子弹。子弹已经锈了些,毕竟,这东西,其实已有近千年那么老……
张文笙的表,挨了一枪,被我要走了。我说要帮他修的,我没来得及。
我拿走的表,给张文笙了。是那个疯子一样的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做事凶悍。他有一身的胆,跟明知是未来皇帝的人对面言欢,也面不改色,不卑不亢。
临别时候,他要了我身上这只表走,对我说:如果我遇到的他,身上有这么一块既吃过子弹、又浸过湖水的怀表,就该认出他了。
对了,我曹士越,我记得的,眼前这个,就是张文笙本人了。
陈虞渊拿命换回来的人,我在一场又一场的穿越中,总时惦念的人,就死在这里了。他早就死在我出发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
我的爸爸来了。
我爸气势汹汹,从身后抱住我,抓着我。我被他勒在怀里,知道他在喊我。
然而我觉得很累,我没有力气与我爸打交道,我就是很累。
我攥着这只坏了的旧表,像如攥住了我曾经触摸过,又不经意放掉了的时间和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