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花耳鸣,他是真的听不清别人的话,也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尉缭老了。
他说:“瞧我这样子,可想不到我曾经是个将军吧?”说着他自嘲般笑笑。
余子式看着那微微笑着的胖老头,大秦武冠压着满头苍苍雪色,不记当年横刀立马少年郎。
透过这双浑浊的灰色眼睛,余子式似乎能窥当年的盛世一眼。
桀骜狂放的尉缭,笑里藏刀的吕不韦,笑面狐狸少将军蒙武,纯qíng爱脸红的少年王翦,脂粉味十足的保甚至还有初生牛犊的李斯,翩翩少年熊启,赵国弦声里走出来的盈盈少女赵姬,整日装穷实际也很穷的大秦公子异人……
这些原本只是吕不韦和余子式闲谈时当笑话说的人与事,忽然都清晰地出现在余子式的面前,纤毫毕现。这些人心怀不同的志向,来自天南海北,最终齐集于咸阳,谱大千繁华气相,而后寥落四方。
到如今,只剩下一个老头,膝上睡着一个红袄的小姑娘,在一颗枯败的老槐树下讲着王侯将相,成王败寇。
尉缭轻轻喃喃了一句,“其实仗打输了就输了吧,收拾旧山河,卷土再来又何妨?我们这些人都老了,这天下江山终究都是你们后生的,我与吕不韦不同,我一介武夫也没什么宏愿,只愿这天下习武的少年郎个个输得起,个个不服输。”
余子式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轻轻说了一句话,“太尉大人说的是。”
尉缭分明是没听清余子式的话,他扭头眯眼盯着余子式看了一会儿,依稀可见一袭青色苍郁,恍然正是当年街头的大秦吕相坐在他面前。他眨了眨眼,良久,他轻声笑道:“你比桓t那小子看上去要稍qiáng一些,看样子这一局,倒是吕不韦赢了。”
余子式勾了下嘴角,轻声道:“这不关他的事,是我资质好。”
这句话尉缭难得听清楚了,噗嗤一声笑出声,一脸的褶子抖啊抖,良久他点头道:“对对,没他啥事!”对于余子式这话,他很是赞同,十二分的赞同,等到日后huáng泉相见,他一定要对那素来自命清高的吕相说这话,他大秦太尉缭这辈子就没服过谁,吕不韦算什么!他尉缭才是真的赢家,不信试问满朝文武有谁能活得比他岁数大?
尉缭想着轻轻哼了一声,眯眼摸了摸下巴。
余子式看着胖老头的自得其乐,眼中浮上淡淡的笑意。英雄迟暮,将军白发,人生悲莫过如此,幸也莫过如此。
尉缭笑罢,终于轻飘飘地将视线落在那封油布书信上,他只掠过一眼,抚着膝上的小姑娘的背,淡淡道:“将信拿回去吧。”
余子式的眼神微动,却没伸手去拿那信,他清楚的知道,那信怕是桓t的绝笔了,上面写了什么他不得而知,却是这位流亡十年的叛将最后留下的只言片语了,这封信对尉缭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尉缭轻轻叹道:“还有何用呢?生者徒哀罢了。”
“桓t还没有死。”余子式沉声道,“还来得及,出师燕国的名由可以另找。”
“你也知道这行不通的,你为何还说这话逗我开心呢?”尉缭像是一瞬间清醒了,眼中的浑浊散了些,他低头扫了眼那封信,淡笑道:“主意是我出的,我让你将信寄出去的那一天就清楚知道,是我亲手送他上了绝路,是我让他去死。”
余子式沉默了。
“借献大秦叛将头颅为名刺杀秦王未果,虎láng大秦盛怒出兵,天下难道还有比这更正当的出师名由吗?”尉缭悠悠看了眼余子式,“你觉得燕丹会接受桓t这计策吗?”
“不一定。”余子式平静道。
“是啊,所以要借燕太子丹亲近之人进议,比如田光,又比如燕太子丹的老师。”尉缭眯眼道:“王翦率军压境,兵临易水,局势如此紧张,冒一冒险也未尝不可。若论乱世的君主胆略过人,燕太子是个中翘楚,若说山东六国还有哪个君王有魄力与秦较量,燕丹当为第一。”
也正因为燕丹是帝王之才,所以他会输这一场。
“燕丹不是君王,他是燕太子。”余子式轻轻皱眉纠正道。
尉缭笑道:“所以大抵可以预见燕太子丹的结局了。”
余子式想起阳翟街头红衣的少年,没再说话,他只是有那么一小丝的感慨,燕丹生于权谋深宫,恰逢乱世jiāo伐,一人扛起了燕国国祚,这样的人想来该是像赵武灵王这般的杀伐果断,但是燕丹不是,他见过那燕太子,那双看过了无数的血腥残bào的眼睛依旧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