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从丹吉措脸上拔回了视线,一声也没吭,进屋重重地拍上门板,把丹吉措孤零零地关在了门外。
第十二章月下弹心曲
那两日,丹吉措穿梭在云顶寨、盐溪村各家各户之间,忙着收纳秋收的蔬菜水果和租税。
他本来只是个理帐记账的文书,管家非要带着他一起去。管事的说认不清楚丹吉措写的那些猪爬一样别扭的文字,因此得带着他这个大活人一起,挨家挨户地念帐册,收租物。家丁们前呼后拥,随着jī啼声浩浩dàngdàng地进村,在狗吠声中携着暮色归营;每一回都是拉着几辆空板车出去,装得满满当当地回转。
大总管这两日只有吃晚饭时才进到母屋里,与家人围坐在火塘旁。
丹吉措低头拾掇好一大摞帐册,摆进母屋的壁橱。他这人一向喜欢洁净和整齐,每一本帐册的四角都捋得平平顺顺,每一摞册子的边缘都码得整整齐齐,即使不是自己心甘qíng愿卖的苦力,他也习惯了一丝不苟,最见不得一团乱糟糟。
他默默地出了母屋,临走还回头用眼角瞥了数次。
这家人每一回吃饭,都是阿巴旺吉的大妹甲娜姆负责分餐,把食物按照各人的食量与负担的劳作量进行分配。即使是永宁数一数二的贵族世家,当一家子自己人坐在一起时,他们仍然延续着摩梭人多年的传统,长幼有序,最好的一杯酒,一块ròu,要先敬给老阿依,家中最尊贵的女主人,然后是阿乌和两个主妇,最后才轮到家中的小辈。阿依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酒ròu,就会让给孩子们吃,因此最好的一块ròu最终通常会落到那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外甥崽碗里。
而尊贵威严的阿匹大总管每次都是捡一家人挑剩的ròu骨头吃,他竟然也不在乎。
大总管家的家丁奴仆之间已经传开了。众人纷纷窃窃私语:“你知道吗,阿匹要与那个马匪秃三pào在乱葬崖赌命!”
胡三pào是个秃头,所以这家伙外号叫做秃三pào。
丹吉措一向不与家丁们打jiāo道,平日里就只与顿珠小哥、古丹姆大婶搭讪,只有这一回忍不住一头凑进人堆里打听:“什么叫作乱葬崖赌命?是怎样个赌法?”
来旺鄙夷地朝他一撇嘴:“你个外乡人懂个屁!我告诉你,乱葬崖赌命可不是一般人赌得起的,那可是要命的差事!稍有个不慎,可就不仅仅是输了阵,没准是要输了命呦!”
“输命……那秃三pào是什么人?”
“什么人,哼!那家伙是德钦马道最嚣张的悍匪,官府的军队上一回去搜山,都没制得住他的呦!你个新来的娃莫要瞎打听事qíng,小心掉了你的舌头!”
丹吉措没觉出来那个秃三pào是德钦最嚣张的匪徒,但是他一早就看出来,这个来旺是大总管院子里最牛气嚣张的家丁。
月光静静地移入院坝,院中溢满清淩淩的水色。
阿巴旺吉坐在偏屋前的小凳子上,用麻布专心致志地擦拭他那一把压箱底的汉阳造。这枪他有一阵子没拿出来捣腾了,以前在广西打小鬼子用过;平日这坝子里的男人进山打猎,都习惯用双筒猎枪。
来旺眼巴巴地又凑了过去:“阿匹,您还真的要跟那秃三pào赌赛?那秃三pào算是个什么东西,山里的一只杂毛鸟,也敢来斗咱们泸沽湖畔的金凤凰!他怎配与阿匹您打赌较量?!”
阿巴旺吉没答话,继续把他的枪擦得锃亮。淡淡的月色沿着修长的枪管,在地上晃动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来旺又说:“阿匹,您不如来一招借刀杀人!”说着比划了一个手刀的姿势。
阿巴旺吉眼神一凛:“啥叫借刀杀人?”
“阿匹您想啊,那秃三pào是啥人,是人民政府下发的公文里通缉的马匪,官府早就惦记着收拾了他们,只是这会子各路土匪马匪实在忒多了,官府忙不过来么!您不如趁这个机会,诳了他来乱葬崖,给上边递个信,让他们来抓人,这保准一抓一个准,彻底灭了这不开眼的!总之敢与阿匹您做对的,就不能让他有好下场……”
阿巴旺吉冷笑一声:“来旺,你小子可真他娘的是个人物……”
“嘿嘿,那是,那是阿匹您瞧得起小人!这样一来既收拾了秃三pào,又能给人民政府卖个好。他秃三pào毕竟是匪,可咱们都是良民啊,将来咱们永宁坝子跟着昆明的政府混,这日子绝对差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