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瑞庆宫,我公公的脸色的确是不大好看,但也还没有到故意找碴敲打王琅的地步。大家请过安,他不说话,王琅也不说话,我想说话,又怕说错话,瑞庆宫里实在是反常的安静,只有这对父子,安静地丹凤眼对丹凤眼。
也就是在这时候,两个人显得像一对父子了:王琅的丹凤眼里是止水不波,我姑爹的丹凤眼里是不波止水。两双眼对在一起,简直都迸发出火星来,又都显得特别的冷静克己。我姑爹这时候可一点都不疯了,他观察王琅的表qíng,简直要比什么都更仔细。
我左右看了看,只好垂下头去,不打扰他们用眼色进行的对话。只是在心中揣测着我姑爹的想法,和王琅可能有的反应。却又很快发现:我一个童生级别的姑娘家,要猜到浩淼如汪洋的圣心,也实在是有些太qiáng人所难了。我根本不知道皇上现在的心qíng,他重提蓬莱阁一事的动机,究竟是想查出真相,还是并不在乎真相,只是为了敲打王琅。
想一想,也实在是为王琅委屈。从来国朝太子,虽然不说千恩万宠,但和皇上的感qíng也应该不错:不然皇上也不会选他当这个太子不是?
也就是王琅,你说不受宠吧,皇上用他的时候是没有含糊过的。你说受宠吧,东宫的一点体面,还是我挣回来的。我姑爹在想什么,那是实实在在的圣心难测——也实在是不敢猜,怎么猜,似乎都怎么错。
也就是被我姑爹这么一顿揉搓拧巴,王琅才会养成这样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xing子,轻易不将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要不然,我记得小时候,他虽然有心机,也决不到这一步……
才这样想,我姑爹就开口了。
“小子,你长本事了。”他冷冰冰地道,在袍子里摸索了很久,便摸索出了几张纸来,扔到了我们眼前。
王琅只是看了一眼,便拎着衣摆,徐徐地跪了下来,轻声说,“儿臣擅自谋划,请父皇恕罪。”
虽然是请罪,但他的语调却很硬,看着皇上的眼神,也一点都没有软下来。
我赶快拿起这几张纸看了看,一看脑袋就有点发蒙。
这是一份奏折的抄本,从口气来看,应当是一位御史大夫的奏折底稿。上头的内容骈四俪六,大概讲的就是苗家以福王的名义,在河北大肆占地的事。我们苏家身为受害者,当然也被带了一笔。这一笔中的我们,透着那么的深明大义,那么的委曲求全,那么的柔弱不堪,好像我们不是京城有数的名门,而是个可怜的小老百姓,被苗家欺负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么说,这一次皇上发火,又和蓬莱阁的事无关咯?
还是恰恰因为他生气了,才又将蓬莱阁的事翻出来说,好给王琅一个警告?
我一边想,一边忙也跪了下来,清脆地请罪,“姑爹,这件事是我们苏家的事,王琅他说到底,也是为我们出头——”
一边说,我一边询问地看了王琅一眼。
当时他和刘翡商议的,只怕就是这件事吧?
没想到哥哥还没到京城,这一招迫不及待地就递了出来……或者,是还没有来得及出招,就已经被皇上发现了?
我姑爹哼地一声,扭过头去不看我,他自言自语地说,“小暖,你不和姑爹好了,这样的事,你不自己来告诉姑爹,还要让小六子这臭小子做文章。小暖心里根本一点都没有姑爹。”
我哭笑不得,赶快要膝行到姑爹身边,将老人家安抚下来,没想到王琅一下就按住了我。
他的手劲虽然轻,但态度却很坚决,我一下就不敢动了,只是听他说。“世暖,你起来。此事和你无关。”
不要说我,就是皇上,都被王琅的态度给吓了一跳。
王琅在我姑爹跟前,那就是个最听话的受气包,有什么气,他往肚子里咽,有时候明着是皇上不讲理,他也逆来顺受,把个孝字做得简直完美。就是皇贵妃都挑不出个毛病来,今天这句话,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回皇上的嘴。
皇上的眼睛就缩紧了,他盯着王琅,慢慢地说,“怎么,这件事就不是苏家的事?世暖是我媳妇,更是我侄女,怎么就和她没关系了?”
王琅分毫不让地迎视着皇上,抿紧了嘴唇,慢悠悠地说,“世暖幽居深宫日久,外头的事一概不知,这件事是苏家的事,是朝事,不是家事。”
我左看看右看看,满心的疑惑,最终只是化成了一句话:这两父子今天的冲突,实在是太莫名其妙啦!
我本来还以为,昨天皇上说起了蓬莱阁的事,王琅多半是在介意父子相疑,皇上前阵子和他黏糊过了,这一阵子又无缘无故地要来敲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