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还滴着一点墨水——刚才被张良宇给甩上去的,死孩子越来越淘气了。杨老师的视线在一张张大字上飞了过去,他越看越有些伤感。
古人谤字书为‘筋书’、‘墨猪’,那好歹还是字,眼下看到的这些,连字都不算,鬼画符都要勉qiáng,很多人都直接写成一团墨了——偏偏还都是屏息静气极为用心,叫人还不好多说什么。起点就这么低,也只能是这样了,还有什么办法?
正这样想着,杨老师的眼神忽然间不经意地掠过了一副碑帖。
是的,在他能反应过来之前,他的眼睛已经自动地识别出了类别:这不是大字贴,不是描红贴,而是一张正儿八经的临摹碑帖。
大字,是打了大大的格子,一张纸只给写四到八个字,描红,是在纸上勾勒了红格,练习者只要填满那就成了。临摹碑帖,用的是一张长方形的宣纸打了竖条,照着碑帖一个字一个字地临摹,不能描,必须看着写。
小学生能临摹碑帖,就算是在饱读诗书之家也是不错的成就,毕竟现在课业多了,分散了jīng力,书法终究只是修养的一种。不可能全力专攻。一般写大字要写三年,描红小字描到五年级以后,进展不错的就可以脱稿来临摹了。至于写出一手漂亮秀气的字,按现在的进度来说那都是高中生才能达到的水准了。
杨老师先本能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赏,而后,他反应过来了。
还没来得及吃惊呢,眼睛又回馈给他一个信息。
这个女学生桌面上gāngān净净的,除了文房四宝以外没有别的书本。
也就是说没有原帖……她不是在临摹,她是在默写。
杨老师现在的心qíng已经完全不是吃惊可以描述的,他张大了嘴,停在了桌前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妍美流变的行书。
盖闻二仪有像。显复载以含生。四时无形。潜寒暑以化物。
这个女学生仿佛压根没留意到杨老师的视线,她还在专注地写,稚嫩的脊背挺得和小松树一样,手肘悬空,快速而流畅地写:是以窥天鉴地,庸愚皆识其端。
刚才还在为书法竞赛烦恼的杨老师,现在却有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这是《圣教序碑》啊!
☆、杨老师的良心(上)
杨老师的眼神停留在含光背上,就像是一根刺,刺得她怪不舒服的,很想扭肩拧背,缓解一下这隐隐的刺痛。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得她近乎是本能地摒弃了心中的杂念,几乎是抱着虔诚的心qíng,继续书写着大唐时传承下来的名碑贴。
说来也是好笑,当年开始练字,只是为了和她那小小年纪就刻苦得近乎妖孽的七妹怄气,可练着练着,却是练出了乐趣,书法成为了她前世最拿得出手的特长。甚至因为书法的出众,她也曾得到父亲的看重,激起了他教女的兴致。在繁忙的公务中,她父亲也曾抽出几个下午,指点她临摹特地从西北搜求来的几张名贵碑帖,含光到现在都还记得父亲的声音,“飘若游云、矫若惊龙,书圣是刚柔并济,可称二绝。我也不指望你能兼收并蓄,你能把书圣的柔给学去了,再兼上一二分的刚qiáng。当今天下女子书法,能比得过你的那也不多了,要学王右军,别的碑帖多有伪作,你且先把《圣教序碑》临熟了再说。为人处事,最难得持之以恒,王右军学书,墨染青池,我且看看你能染黑几缸水吧。”
王羲之的传世名帖不少,但最有名的还是集众帖镌出的《圣教序碑》,当时只是这个碑帖,她就学了两年。此时一提笔,昔年往事顿时纷至沓来,占据了脑海,前世那鲜亮的锦绣、泼天的富贵、含糊的笑语,仿佛都回到了眼前……含光是真的写进去了,等她回过神来时,一张纸已经写完,而杨老师也已经站在她身边很久了。
快放学了,同学们虽然也投了好奇的眼神过来,但这份好奇可比不上对放学铃声的渴望。既然杨老师已经停留在含光身边很久,课堂秩序也就不那么良好了,许多学生们都在jiāo头接耳地说着小话,教室的这个角落并没有吸引多少注意力。含光也就很平常,甚至是有几分吃惊地看了杨老师一眼——她演技不好,这几分惊容,真是准备了好久才敢露出来给杨老师看到。
杨老师却也早度过了最开始的震惊期,现在他看着含光的眼神已经是带着深思了。
“这个碑,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他问含光。
“《圣教序碑》啊。”含光很自然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