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符怒气勃发,口不择言,一双眼睛紧紧瞪着王晟,脸上的表情比方才朱成的还要更为凶恶狠厉,好像要吃人一般。王晟却毫无惧色,收起面上的笑容,轻声道:“臣受将军知遇之恩,必与将军共定大事,但恐不能尽忠竭智,又岂能顾惜此身?”
此言既出,刘符的一腔怒火顿时梗在胸口,再也发不出来了。王晟死时白发丛生,憔悴不堪的模样重又出现在眼前,况且那时他……刘符不敢再想,心中突然又酸又痛,却无人可说,只有颓废地垂下两手,好像被人抽干了力气似的,喃喃道:“那你让我如何是好呢……”
“将军?”王晟不解。刘符却不理他,独自怔愣片刻,随即按下心事,勉强一笑,执起王晟的手向后院走去,“不说这个了,你随我来。”脾气发过了,这下也算是与他重归于好。
行至一半,刘符忽然问:“景桓,你手怎么这么凉?”王晟不料他突有此问,一时不能作答。刘符想招人来给王晟拿一件衣服,但府中下人大半都已差去送那些醉酒的人回府,只好自己解下外衫,披在王晟肩头,“更深露重,你身体比不得常人,莫再病了。”庭中幽暗,他看不见王晟面色,只听片刻后他低低应了一声。
刘符为自己选的这个宅子南北四方,内室居于正北,所以要走到最深处。待入了内室,他自己一支支点起烛火,与王晟相对而坐,开门见山道:“今日有人劝我称王,又有人劝我称帝,景桓,你怎么看?”王晟反问道:“将军意欲称王还是称帝?”刘符目光微微撇开,思及方才自己被王晟气个半死,于是礼尚往来道:“我不欲与山东诸国等同,我看不如取帝号,既能压他们一头,又能声明正统。”
王晟果然眉头一皱,不赞同道:“将军大谬。方今天下纷争,诸侯割据,各自为政,以为空得一天子之名便可以号令天下,何其愚也。”
刘符看着王晟面上渐渐现出忧虑之色,不禁颇为得计,嘴角一勾,随即板起脸来,摸了摸下巴,故作不悦。于是王晟脸上忧色更甚,他顿了顿,又开口道:“臣以为,不能称帝者三。山东诸国征伐不休,人皆有虎狼之心、逐鹿之志,前朝失鹿已久,人心思乱,各窥神器,不知何为天子、何为正统。当此之时,岂能复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乎?此其一也。山东诸国,征伐无常,今日初结盟好,明日复起刀兵,唯其有如此乱象,将军才得以伺时东出,从容而动。若今日称帝,则山东诸国必各除嫌吝,协力攻我,天子之名,便如众矢之的,实乃慕虚名而处实祸,此其二也。臣闻得天下以力,治天下以法,坐天下以德,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不曾闻有徒以一天子之名而得国者,此其三也。有此三者,称帝之事,臣窃为将军不取也。”
刘符听他讲完,低下头数着袖口的纹路,心中虽暗自深以为然,却仍是摇摇头道:“容我再想想。”王晟见劝谏不成,心中一急,提高了声音道:“将军!此……绝非称帝之机。”话中突兀的一顿让刘符抬起了头,见王晟微弓下腰,一条胳膊支在桌案上,脸色眼看着白了下去,刘符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气得狠了,忙起身过去给他顺背,口中道:“我也不欲称帝,方才不过是戏言罢了。”
王晟自然不信他这套说辞,咬牙忍了片刻,几息之后方才低声开口道:“将军,臣所说皆肺腑之言,此时称帝,日后必定后悔……”刘符哭笑不得道:“我实无称帝之意。”他没想到说真话时王晟反而不信,还害得他家丞相急火攻心,不禁大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王晟说的没错,他上一世称帝后的确后悔了,为图一虚名,不得不三面发兵,几次遇险方得中原,何其不易,而王晟的身体也是那时候彻底垮下来的,若不是他贸然称帝,或许王晟也不会走得那么早。
王晟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低下头没再说话。刘符重活一世,不想再与王晟中道而别,故而对他身体格外上心,此时从后面扶着他的肩膀,自觉就如同捏着一片秋天的枯叶,生怕一用力就碎了,见王晟额角被汗湿透,颇为歉疚地关切道:“哪里不舒服么?”
王晟苦笑道:“此事怪臣。臣有旧疾,原不该饮酒,今日多贪了几杯,不意惊扰将军了。”却绝口不提方才急切谏诤之事。刘符略感惊讶,从前他与王晟相知十一载,竟然到今日才知他原来不能饮酒,那从前那么多次宴饮又是怎么回事?刘符悚然一惊,随即板起脸道:“以后莫要再喝了。”王晟道:“是。”顿了顿又道:“将军赏臣杯热茶吃吧。”刘符忙唤下人煮茶,幸好此时已有不少人回府,不然他还要以昔日的九五之尊,亲自烧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