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之后闪电熄灭,大殿中重又归于黑暗,甚至比方才更黑,两人便各自只余模糊的轮廓。过了一阵,天上响起滚滚雷声,如同沉重的马车缓缓碾过。
“臣不敢。”
“你不敢、你不敢……”刘符在台阶上暴躁地来回走着,如同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眼里喷出火来。这一刻,他几乎想要狠狠地掐住王晟的前襟,就这么将他一把扯起来逼问,可看着王晟细瘦的肩膀,他到底忍住了。他哪里舍得这样对他呢?他让侍卫卸了王晟的剑,狠狠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却还是不舍得让他脱鞋。刘符卸了力气,将自己摔下去,重重地跌坐在台阶上。他低垂着头,两手按在脸上,再开口时声音透露出几分无力来,“你为什么不救襄阳啊……”
王晟从刚才起,面色便绷得如铁石一般,任刘符怎样狂风暴雨般地发作也无动于衷,这时见刘符如此情状,他的脸色反而在黑暗中白了几分,却仍稳声答道:“臣岂不知襄阳为重地、右将军为股肱之臣?只是南梁趁我大军全陷北境之时,提卒八万渡河北上,来势汹汹,或许当真意在襄阳,又或者——如同王上灭魏一般,攻其必救,意在长安!长安仅有守军三万人,若贸然倾城而出,遇梁军沿途设伏,此军一旦有失,且不说能否救下襄阳,那时恐怕长安难保。”
“况且,即便南梁当真只为得襄阳,臣倾长安之兵而东,若突厥乘机犯境,又当如何?”
“危言耸听!”刘符驳道:“长安有羽林一万,得我经营日久,已固若金城,放眼天下,仓促之间谁人能破?不出十日,各地援军便至,少则千余人,多则一万人,岂不能保长安无虞?”
王晟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看向刘符的神情莫名缓和下来,带着几分关爱和无奈。多亏在黑暗中刘符瞧不清他的神色,不然恐怕是在烧沸的油锅下面又添了一把火,还不一定又要怎么发怒。他知道刘符如此是因关心则乱,又不肯松口,并非想不通此处关节,却仍细细解释道:“王上试想,若长安当真被围,岂能如此简单?长安为我都城,不同于其他,朝廷大员、富商巨贾都汇于此处,一旦有敌军兵临长安城下,这些人必要生乱。他们乱了,百姓也就乱了,乱则生变。朝廷岂是铁板一块?若有人借机滋事,有所动作,王上与臣带兵在外,城中止有一万羽林——此时又当如何?若强攻长安,三月也未必攻下,可一旦城中生变,长安半日可破!长安为我根本,一旦有失,不堪设想,请王上细思之。”
刘符沉默不语。王晟说得很有道理,说得对极了,说得挑不出错处,可他听了,却觉得心里像是揣了块冰,一阵阵地发寒。王晟的这一番话就像是初春的井水将他兜头泼了个遍,让他浑身上下,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颤栗。刘符盯着王晟,忽然抖了一抖,咬着牙艰难道:“那我叔父……就不管了么?”
王晟知道刘符是重情之人,却仍不避讳地如实答道:“襄阳一城并右将军,其重皆无过于长安,王上欲成大事,不该妇人之仁,需得壮士断腕。”
刘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极缓慢道:“所以,你就按兵不动,眼睁睁地看着我叔父走投无路,战死在襄阳城中?”
王晟的腰一早便挺不直了,他便两手撑住地砖,闻言只是道:“王上可治臣违令之罪,臣绝无怨言。只是臣若奉命,既是有愧王上托付之恩,亦是置社稷于不顾,臣虽获罪,决不为此。”
刘符猛一挥手臂,将案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扔在王晟脚下,青白色的笔筒在他身前炸开,飞起的碎瓷片划在他侧颈,登时便垂下血来,王晟却仍一动不动。刘符一边扔着,一边大喊道:“你的血是冷的吗!你没有心吗!你就看着他死!啊?看着他死!”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提着剑朝着王晟走过去,踩着一地的碎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待走近了,刘符跪在王晟面前,将剑柄塞进他手里,把着他的手,将剑横在自己脖子上,对着他的脸高喊道:“你把我也一块杀了吧!你心怀天下,你为国为民,我却分不清轻重,还反过来责难你,我哪里配当这个王!为了你的天下大计,啊?为了你的天下大计,把所有挡路的都杀了吧!你是伊尹、霍光,我是太甲、刘贺,废了我吧!杀了我吧!没人再挡你的路,也没人再扯你的后腿了,你自己往前走吧!走!走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