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岫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明白。
他自小就不受宠爱,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旁人家里都是长子背负责任,幼子受尽宠爱,他却有很长一段年岁却以为自己身上的是常态。
他父母总是更喜爱他的兄长一些,许是因为兄长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跟随母亲四处颠簸,有着同舟共济的情谊,许是因为兄长因为颠簸而落下病根,叫人更加怜惜,许是因为兄长的降生恰好是攻下京城之时,第一声啼哭叩响了宫城的大门,于他们有不可磨灭的意义,最后总归是他并没有兄长那样得人疼惜,受人喜爱。
当他在许多事物上展现超于常人的天赋时,首先招来的不是赞赏,而是忌惮的目光。
他最开始其实从未期待过他人的认可,不过是从中寻求到自己的快乐而已。结果那之后他的烦恼就纷纷而来——许多同情与忌惮的目光,许多别有深意的话语,许多叫人不耐的挑唆与拉拢。
他向来早慧,旁人的目光无法影响他一分,因此他除了觉得麻烦之外便未曾放在心上。
可他的母亲那之后罕见地对他表现了亲近——他那有着传奇的一生、在旁人面前从来都是从容果断姿态的母亲却在他面前蹙了眉,她说为何偏生是他,她说那会招致太多麻烦,她笑着说或许你还没听说过,起名为岫是何意。
错是错在他不是兄长。
兄长并不差,他非但继承了父母的才华,且即使有着孱弱的身躯,意志却向来过人,他会尽一切他能想到的可能和努力将事情做到最好,大家都对现状十分满意。
在自己展现出锋芒之前。
人们对沈岫其实很好,他们对他的期望其实不是什么建功立业,而是平安喜乐一生。
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幸福的期许,但沈岫却隐隐在抵触这样的命运。
——他可以做最富贵的闲人,却不可以过于耀眼,不可以喜欢那些原本他喜欢的东西。
他能意识到有些人这样的态度是为他好,他不理解,但那毕竟是难得的好意。他也便早熟地接受了这样的好,去努力作不感兴趣的模样,去消除自己事实上不存在的威胁。
如此想来,当年顾婆婆说要带走自己,所有人或许都松了一口气。
哪怕他所去之处恐怕山遥水远,后会无期。
那是为他好。
沈岫说到这里的时候轻轻笑了一笑,他声音很低,神情也很平静,只有仔细看才能察觉出些微的惘然:“我那时还小,心中其实有怨,被顾婆婆带走的时候,心想我终于是被彻底放弃了。”
“不是放弃,”穆星河认真地看着他的侧脸,“是他们放过了你。”
于是他看见沈岫也侧过头来看着他,是笑了。那一笑是春风化尽冰雪,山泉流泻,一路的花开草长。沈岫伸手抚平他眉心的皱痕,那指腹的微凉还停留在他的眉心,叫他有些恍惚。
“当时还小,什么想法都不作数,如今想想恍如隔世,连我也不是当初的我。”
穆星河回想起李停云当初所说那个初入云浮防心重重的他,出了一会神——假若他早来一些该多好,他想看小时候的沈岫,心里有些孤愤的沈岫,他想同他一起抚平他心中的不平,正如沈岫方才抚平他的不平。
沈岫却是转过头去,继续了方才的话题:“许是如此,我心里在忌惮着喜爱,哪怕心中清楚他人不过浮云,也下意识不愿意给旁人瞧见我心寄何处。”
穆星河低头笑了起来。
他知道的。沈岫说他用剑是会用才去学,也从未想他一样将满门心思都扎在术法符篆之中,但他知道沈岫对剑的珍惜不逊于剑修们,对他身上所有的学问都曾全情投入过。
“没关系啊,你这样也很好,”穆星河学着他的模样,冷着脸,语气淡淡的,“‘我不过是恰巧学过’,装逼效果满分好吗!”
沈岫便忍不住轻笑一声,他素来冷清的容颜因为这一笑叫人头晕目眩,他声音低低的,如同山泉流淌谷间:“说实话,的确有些窃喜。”
穆星河也跟着笑开了,推了推他:“我就说嘛!”
穆星河那瞬间乱七八糟想起很多事情,最后心里却只觉得真好。
——沈岫如今如此真好。
哪怕他未曾参与过沈岫的生命,他也能自己拯救自己,霞姿月韵,玉树卓然。
两人并肩看着远处繁星明月,楼下的琴声不知何时止息了,街道上有很轻的声音,穆星河望过去,一个女子打着伞行走在月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