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岳飞道:“臣明日便要出征了,不知陛下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嘭的一声,赵构的手一抖,墨汁不小心溅出砚台外,将他淡褐色的衣服给染上了一滴墨。
赵构有些心烦意乱,他更有些恼火的瞪着岳飞。
这个人没来之前,自己在这里舒适自在,可是他就往这边一站,就搞的浑身上下不舒服。
赵构有些恼火的把写了一半的诗经丢开,拿了黄纸,道:“是有些事情要交代,朕正准备给你写手札。既然来了,就等一会儿,朕写好直接给你带走就是。”
“是。”岳飞躬身站在一旁。
赵构又继续研墨,写手札。但写了数次,都有错字,墨却没了。
赵构有些气恼,说:“过来,帮朕磨墨。”
岳飞道:“不敢僭越,况且陛下是写手札,臣无令不敢多看。”
赵构道:“反正是写给你的,早些写完,早些了事。”
岳飞便不再多说,上前两步,站在赵构案边,帮他研墨。
当赵构的鼻端,闻到岳飞身上的气味时,他焦躁的内心,一下子就变得清静了。
他扭头看岳飞磨墨的姿势,不是太标准,但墨总算是浓淡适宜。一双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拿着墨条异常沉稳。
赵构问:“卿读过几年书?”
岳飞一边认真的研墨,一边道:“臣幼时家贫,启蒙是家母教导。后来读了私塾,大约两三年,就没再读了。”
赵构说:“这样看来,你的字写的还算不错,比朕当年好多了。”
岳飞道:“怎敢和陛下相比,仰望都来不及。”
赵构很开心的笑了,他提起笔,用岳飞研出来的墨写手札,感觉异常顺利。他说:“你平时肯定也有练字,不然不会磨得这么好。”
岳飞脸红了红:“臣字迹丑陋,本不该御前献丑的,但陛下的奏章不敢找人代笔,只有加紧练习,幸得陛下不弃。”
赵构忽然觉得岳飞其实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耿直,马屁拍得挺让人舒服。
于是赵构道:“朕看你的字,筋骨有余而规矩不足,多练练小楷会有帮助。”说话间,赵构已经将给岳飞的手札写好,正等着它干。
岳飞道:“臣也是这么想的,但小楷贴难找……”
岳飞尚未说完,赵构便道:“有何难找?朕给你写一帖,你带着临摹就是。”
岳飞躬身答谢,上一世,赵构议和前就苦练书法,议和后被秦桧架空更加无所事事,终日除了写字就是写字。书法早已是上乘传世之作,他自信给岳飞写个帖子,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赵构便再次提笔,想了想,写下了五个字《将军舞剑赋》。
将军以幽燕劲卒,耀武穷发。
俘海夷,虏山羯,振旅阗阗,献功魏阙……
赵构一笔一划写的认真,在这一刻,他的记忆忽然变得模糊起来,这一刻的自己,和前世的某些时候重合交叠。
前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篇赋,有用什么样的心情将其送给岳飞的,赵构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当年抄家,当他看到从岳飞的家中搜出这篇自己亲笔写的赋时,心中满满的都是恨意。
为什么恨?他不知,或许是因为岳飞对这篇赋保管不善?以至于它都蒙尘?
或许是因为岳飞将这篇赋和其它的手札都丢在一起,并未特殊看待?
也或许,是因为在自己交付了那样的信任之后,并没有换回来想要的东西吧……
赵构的面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人到中年的岳飞的影子。似乎看到了他上书痛斥自己偏安一隅;似乎看到了在对方恭敬地夸张的言辞之后,那种从内心散发出来的鄙夷。
“朕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赵构忽然开口询问,他原本以为自己根本不在乎,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其实不是不在乎,而是害怕在乎之后的失望和绝望。
岳飞不说话,他只是安静的磨墨,赵构也说不出话来,他甩了甩脑袋,将那些前尘旧事甩出脑海,专心的写字。
寂静在大殿中蔓延,也不知过了多久,岳飞忽然开口:“不是坏人,或许,只是需要人的理解和支持。”
赵构没有再说话,他发现当岳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的恨意早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