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晟侧头看向陆艺华,只见他身上的气息比前些日子平和了不少。但这种平和却令他更为担心了,还不如刚从沙市退下来的时候,那时候再恼火至少他有生气。
“担心我?”感受到刘晟的视线,陆艺华扭头对上他的眼睛时突然一怔,随即笑着问道。
刘晟回过头继续看向窗外:“我——有件事想问你。”垂下眼皮,刘晟掩住眼睛中的情绪,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正常一些,“我想问一件事。”
盯着刘晟的侧脸,好半晌,陆艺华才笑了一声,然后再不看窗外一眼转身走到书桌后面坐下,“什么想问的这么难开口?”
没有直接回答陆艺华的疑问,刘晟沉默片刻后反而另寻了旁的事问:“第二军开往长沙后宜昌防务薄弱了不少,您怎样看的?”
陆艺华抬头看了他一眼,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还能怎样看?咱们的补给本就来自重庆,若不是这些川粮,这样多人别说打仗了,连吃饭都是大问题。战后粮食又是欠收,黄河一带的饥荒更是严重——”说到这里,陆艺华顿了顿。
知道他定是想到了当年炸黄河那段,刘晟也晃了下神。
陆艺华接着道:“宜昌是上游咽喉,形势比沙市要重的多,万不能像沙市那样轻易就丢了,不然补给一旦困难,长江就危险了。”
刘晟又问:“那宜昌守得住吗?”
陆艺华一怔,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内心中的矛盾在陆艺华这一问下竟然突然被压了下去,刘晟稳了稳情绪,道:“你看,现在离秋收还远,咱们所指望的川粮其实并不能真的有很大帮助,军粮供应太紧张,虽然阳城附近有积谷十万,但灾民太多,你不是还下了赈济灾民的命令?”
“还有远安——”陆艺华下意识反驳刘晟的观点,却连他自己都说不下去。
是啊,有再多存粮也抵挡不住这种消耗。军队或许够了,但灾民呢?他们真的不管吗?抗战时期所造成的战争灾民实在太多,如今抗战胜利,即便内战,陆艺华也还是想做些什么。
他不是政治家,他是军人。他的存在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却因为时代因素被迫做了很多令他心有不愿的事。
靠尽椅子里,陆艺华闭了闭眼:“你想说什么?”如果到这时候,他还不明白刘晟来此的目的根本不是与他谈论战况,那就太假了。
“当初瞿先生之后……”吸了口气,刘晟将自己的想法缓缓说出来,并将经过他斟酌之后的话组织好语言后告知陆艺华。
话音落下后,屋子内突然陷入了一阵令人心悸的寂静。
陆艺华低头靠在椅子上不说话,阳光从窗子外照射进来,被窗帘挡了一半的阴影将他的脸完全隐住了。
好半晌过去,直到刘晟都以为陆艺华就那样坐着睡过去时,陆艺华动了动,他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发出的声音瞬间就哑了许多。
他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陆艺华率部投降的消息传到重庆时,他那位校长正在与人谈论国民党的后路,听到这话时,他还不怎么相信,认为是有人不服陆艺华而故意往他身上泼脏水。然而等消息确认,他几乎瞬间就沉默了。
一路走来,他信任陆艺华是有理由的。他了解他这个学生,在陆艺华心中,服从军令早已融入骨血,政党之别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这样一个人,现在却——
这让这位国民党的最高领导人瞬间就火气上升,连会议都没有开下去,伸手就扫了桌上那套他最为喜欢的茶具——穷途末路这个词从来就不为人所喜。
而陆艺华……
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陆艺华。
如今,他这个早年的学生已经“自食恶果”,但他还是会不时地想起来。
当初他从定海飞往台湾时,由于害怕孙立人阳奉阴违对他下手,也顾忌着此时在台湾已经是土皇帝的陈诚,他甚至连这条退路都不敢回去。
他不止一遍地回想,若当初他直接让陆艺华来台湾镇守,而并不将其放在大陆战场打内战,他这位学生是不是就不会叛变,他来台的道路也不会像当初那般艰难?连手下都不敢相信?
说来说去,这只是猜想罢了。
陆艺华早已身死,他当年在黄埔时的那种意气风发也随着风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