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自己蠢哭了,自暴自弃地盯着他看。
他的黑眼珠子里收进那一丝打帘缝儿露进的天光,幽静而温柔:“别人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有你我知道。你待我好,从没仗势欺人过。我也从没对你有过嫉恨,旁人做的事与你无关。我这么晚才来,非是存心不闻不问,我没有一天不想……我……十四,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你别不要我。”
他说着说着情绪渐近崩溃,尾音一丝哭腔几乎要了我的老命,又要挖心掏肺那半句话更如天降霹雳,当即把我那一脑壳浆糊劈了个焦糊焦糊:“我……我没有。我只是打算等哄阿姐放了我去西州,之后便能去找你。你在流州称帝做得很对,一方面聚拢南方势力,一方面免受羌人拿捏。是你保住了大兴的一线生机,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和你争抢那些没用的东西。”
他似乎有些惊愕,屏息盯着我,目光里透着一丝小心翼翼。
这般一个小心翼翼一个紧张兮兮,彼此“噼里啪啦”互盯了半晌,车轮不知碾过什么轱辘一颠簸,那颗离家出走的夜明珠忽然从枕头底露出半个脑袋,十分没眼力劲儿地抱走俩人脸面间那片能遮羞藏恼的黑暗。
我终于先绷不住笑了:“……你,你真是……唉,吓死我了。”
什么恩情与仇怨,什么真心和假意,什么活着或死了,天大地大,千年万载,哪还有比这更难以磨灭的方寸与瞬息。
他大概被我笑懵了,愣了一下,也跟着无声傻笑,眼尾弯弯拖起一抹明珠的柔光,试试探探抬手摸我的脸、探我的鼻息,又抓起我的手,抠完我手心的疤再一根一根数我的手指头……
我十分体谅这个魔怔了的傻子:“瘦了。活的。留疤了。十个全乎着呢。”
“我都知道……”他牵着我的手往自己脸上送,“可是十四,你就像一个假人,转世历劫的菩萨,什么都不当真。而我……希望你能把我当真。”
我将手掌应顺势而落,去揪他的耳朵:“真,比真金还真。叫人梦里醒里,生前死后,哪怕身化飞灰,但凡有一丝魂识,都日思夜想。”
魔怔了的傻子渐渐红了耳尖,七情六欲上脸,羞涩与狼狈都无所遁形。我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残忍,他给我的那颗真心,一定比我给他的那颗沉重几分。
马车似乎停了下来,我连忙帮他找回左半边那张“关我屁事”和右半边那张“关你屁事”的面具:“所以看在我日思夜想都是你,没功夫琢磨别的事儿的份上,除了阿蒲奴,这次能带我们出来,还给了羌人什么?方便告诉我吗?”
他果然迅速冷静下来,垂下眼皮不敢看我:“有阿蒲奴,赎金减了一半,流州府里拿得出来,不过拿过来后就没钱了,所以此行至西州,希望能化解干戈,请叔向乔家开口,借些钱财。”
……肉疼,我突然觉得自己才实打实是真金子铸出来的:“唉买贵了买贵了。乔家那边你放心,国难当头,理当出力。你将众人带出来,妥帖安置着,给北边下来的人吃颗甜味的定心丸,西州那撮京都旧臣便能消停了。我再补一份禅位诏书,唉其实以前想写个诏备着的,又觉得不吉利,后来又有了无忧……你别这样看着我,现在写没什么不吉利的,我不会死,我还要当几十年太上皇呢,只要皇帝陛下还能容得下我……唔。”
他突然反手摸起一个什么玩意往我嘴边一送。我冷不防的一吧唧吞了下去,似乎是块指甲片大小的糕点,还是桂花味的。
“好吃吗?”他面露殷切,目光中还藏着一丝紧张。
正所谓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这小子原来是有备而来伺机而动,不仅话说得句句一针见血,竟还能游刃有余地给我端茶送水。我明显是小瞧他了。不禁暗暗重新评估了一下自己的段位,试图反击:“还行,没咂摸出味,再喂一个。”
他装聋,强行转移话题:“那个,等一下有良州府的官员和地方士子迎接,有些人听了满耳闲言,不知事理,你别露面,我来处置。”
我倒觉得无所谓,假装答应:“唔。哦,话说朱勒就这么放咱们出来了?你现在这个身份,方便亲自出使敌营还能全身而退的?”
“是不太容易,”他斟酌道,“先得打仗,打到能说话硬气的时候才可以谈和。扯了小半年的皮才有这一时安宁。不过这还不够,流州那些人不愿再与北羌有冲突,也不愿从朱勒手里赎人出来,我……更不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