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着实不怪我怯懦,从昨夜到今夜天翻地覆折腾了十二个时辰,我静下来捋了捋,发现父皇的死固然令我悲痛,但父皇甩给我的烂摊子更令我惶恐。我不光有一群虎狼似的皇兄,还一众狐鼠似的大臣、一窝蛇蝎似的外戚、一打恶鬼似的国敌,能不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才是最重要的,睡在哪儿还真不是问题。
我躺在榻上,怀疑父皇是不是真的疼我。我甚至开始怀疑皇娘是不是有隐藏极深的宫斗绝技,怀疑老奸巨猾的大臣们是不是秘密结成了暗党,怀疑北羌的敌人把爪牙伸进了我大兴的朝堂,怀疑都是他们背地里一片乌烟瘴气的勾结,才逼得我皇袍加身。
我有生以来第一回夜不能寐,琢磨着明天我要砍谁的头,抄谁的家,请谁到书房来喝茶。
我混沌地琢磨着,隐约做了个冗长的梦,梦见我竟然四五十岁还当着皇帝,没死,也没亡国,娶了皇后,膝下有子,大臣们朱袍紫蟒,大明殿中山呼万岁。我颇感自得,总算不辱没祖宗基业。正心悦神往间,忽又一时,众爱卿呼啦散作两列,有个身披甲胄的人大步踏来,就像今天白日里我的那些皇兄们一样,仗剑蹬靴,大有杀人夺兵之戾气。
我免他跪礼,赐他御座,请他饮一盏接风洗尘的酒。我亲自端给他,他辞之不受,豁然站起,拔出剑来。大臣们哗然惊呼,趋步拥来,他却重重一下把剑拍进我的怀里……
我猛然惊醒,发现那一下是帐头悬着的宝剑穗结松脱,砸到了身上。
夜风卷着雨后的水气破窗而入,吹得我神清气爽。如霜白刃滑出一截,沉甸甸冰凉凉地压在胸膛,竟似十万大山加身。我回想梦境,清晰无比地记得每一个毫末,看得清大殿中每一个人的脸,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匹对得上他们的官职。
右相薛岱老成了一把人干,他的儿子薛赏都已经两鬓花白。比右相还老的左相赵光早死了,他的宝贝孙子赵朔一身戎装,竟立于武将之首。跟在我身边的小太监许长安那时已然变成一个嘴上没毛的中年胖子,胖得指节臃肿,连倒一盏酒都要洒出三分。
而那个将剑拍给我的人,狗胆包天,竟然敢那样看着朕,讥诮冷漠,好像朕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好像他含着天大的委屈,好像他不该死,好像朕不配当这个皇帝。他把剑拍给朕,要试试朕敢不敢光明正大地杀了他。
这个人是谁呢,我竟然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梦中我似乎畏惧长久地直视他的眼睛,以至我忘了他的面相。
我正辗转反侧、苦思冥想间,忽见许长安那尚且纤瘦的影子映在外间窗上,他轻声仓促问我:“陛下,良王殿下来了,让进吗?”
我还未及回答,良王就一头扎进来了,匆匆扑到榻前,垂首跪我:“陛下救我!十四叔救我!”
我忙爬起来,喝斥许长安一声:“糊涂东西,谁让你拦他!”
许长安连忙告罪退出,外面一阵人声喧嚣,甚有乱势。
我见大侄子一身泥水,忙拉他起来:“换件衣服,去睡。朕倒要看是谁吞了狗胆,敢到这里抓人!”
不用说,这一定是我的祖母,我皇娘断然不搞这些斗争,我父皇的其他几个妃子如果抓人,多数要来抓我,不会去抓那个不起眼的东宫遗子。我祖母姜老太后作为一颗老而弥辣的姜,坐镇后宫七十年,先帝牌位一样的存在,她说抓谁,没人敢不听。祖母一直想解决掉她的重长孙,实在令人费解。仗着我皇娘是祖母的远方侄女,我决定鼓起狗胆向祖母开解一番,太子大哥当年虽有罪,但孩子是无辜的。
我想好了措辞,打算立即去见祖母。然而我一只脚刚踏出门槛,许长安迎头奔回来,冲着我喊:“陛下!淑、德两宫也有殿尉来!”
我一气,收回了脚,站在门槛内,指着许长安:“蠢蛋!回来作甚!告诉太后,就说苍蝇爬到她孙儿脑门上了!”
淑妃是老三燕王的娘,德妃是老四晋王的娘,她们的殿尉是一个新兴的官署,说白了就是老三和老四分别留给她们的械斗军团,主要械斗对象就是我。
我不知道她们究竟想抓谁,我只知道我这一出去,很可能就成了大兴朝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位皇帝。
良王抬起头,看着缩头乌龟一样的我,满脸恐慌茫然,见我看向他才面露一丝感激。我想他一定不知情境险恶,还杵在被我祖母追杀的余悸中,把我当做救命稻草抓着,殊不知我这根稻草也可能要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