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醒道,“薛赏做什么跟你说这些?”
他慢慢回神,执著的手渐渐放松:“薛大人……昨天喝酒,劝慰宋大人。宋尚书的夫人病重了。”
我搁下筷子:“你……你是觉得我快病死了,还是觉得我要变心了?这么不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局促地收回目光:“不是……是我自己,我……”
“我知道,”我迅速反思着,把前世今生几十年翻了个遍,“你是怕,对吗?从前……我也怕,不过你怕的是我,我怕的是别人。现在我不怕了,你能不能也胆子大点?”
他又抬起眼,望向我。
“我和……你的父母,”我捏到他手心里食指下靠近虎口处的一个圆楞楞的薄茧子玩,“亲生的也好,假的也罢,和魏先生,和梁公公——是姓梁,对吧?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对我来说,也和我身边的任何人都不一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大概真是为你活过来的。”
“为我?”他迷惑地皱了皱眉头。
我想了想:“唉,是为你,哪天你要是嘎嘣死了,我就去殉情,再也不殉国了。我这么说,你能安心吗?我也想每天什么都不做,就和你呆屋子里睡大觉,到时候找个没人烟的深山老林,一住一辈子,隔段时间就出去玩一趟,咱们俩大男人,怎么着也能养活自己——可是能吗?天下人的确谁也没比谁高几寸,但天塌下来,先砸站得高的。咱们站得高,就得扛着。”
他微微敛目,神色几变,继方才罕见的“茫然”后,又现出一丝少有的“刻薄”来:“我只为你扛着,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要是先死了,别指望我替别人扛。”
如果说上辈子的良王是一头深沉的老狼,眼下的良王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小狼。这小狼一亮尖牙:“十四,在晋王军中时,你想的还是先‘殉国’吧?”
猛然被揭穿,我良心一痛,一把抓住他的手,找补道:“嗨,那都以前了,现在我可舍不得殉什么别的劳什子。再说什么生生死死的,有你一日,就有我一日,别想太多。还有,咱们也不是高祖和戚怀初,你给我点儿时间,行吗?”
饱读东宫各种正史野史藏书的良王殿下眼神一闪,收起了尖牙利爪,狼头一点点往羊皮里缩:“十四……”
相传一开始打天下时,村头一霸郑三爷和衙门捕头戚老五的感情非常厚密,及至后来开国建了朝,俩人还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直到有一天,回京述职的戚将军发现郑三竟然“不止是和自己同穿一条裤子”,盛怒之下当场削了这个“不止”。郑三成了皇帝,牛脾气只增不减,喝骂戚怀初:“中宫不言,尔竟咄咄!”——皇后都不曾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事情闹大发,戚怀初自此多了个“咄咄将军”的外号。戚咄咄见郑三接连不断地往后宫收人,自个儿不知是气不过还是突然想通了,也开始三妻四妾。最后戚老五儿孙满堂地死了,高祖悲恸大哭,一口气嗝不过去,躺在病床上直着脖子喊:“老五!老五!”笔官连忙写下:……五子晔即皇帝位。——戏台子上都是这么演的。
继了位的皇五子晔对这个演法深恶痛绝,下令抓人、焚书、拆台子。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咄咄将军的故事愈发为人民大众喜闻乐见。流传百十年间,添加了许多讽刺统治者生活中荒淫缪乱、政治上尔虞我诈的艺术元素,同时不可避免地助长了民间“士绅富余者莫不效养嬖童”的歪风邪气。
皇侄的不信任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连英明的高祖都没能和神武的戚怀初在开国盛世里日日夜夜、每时每刻、一直到死。
我让他给我一点时间,实则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又到底年轻些,想不通就动手,越过食案来亲我。怕被归进“养嬖童者”一流去,我不敢再反过去轻薄他,但如何在不“轻薄”的同时表现出“爱重”,于朕这个身份而言着实不好拿捏。
我这厢正斟酌进退,郑无畏忽然一爪子拍我后脑勺上,前掌扒我肩膀,后掌蹬我的背,毛头毛脑地要往良王殿下怀里钻——良王殿下“噗嗤”一下笑了,往后一撤,傻老虎一头栽向粥碗,电石火花间我伸手一兜,沉甸甸捧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