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_作者:楚云暮(351)

就算真是沮渠蒙逊之计诈他也认了!若当真是苻坚…若当真是苻坚…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锥心刺骨的惧怕与悔恨,眼角泛起一阵久违的酸热与湿意,却又很快被林间寒风吹刮殆尽。

赭白蹄踏残雪,数个起落已孤身单骑撞进对方军中,一片人仰马翻中,任臻飞身落马,扑向人群聚集喧哗之处。所有人都被他脸上肃杀扭曲的表情震住,忙不迭地让出一条血路——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挤到中间,便见一只膘肥战马仰倒侧卧,血流如注,四蹄尤抽搐不止,显是被一箭射中要害,立时要死。一旁的高大男子单膝点地,缓缓地将扎进马脖中的箭头拔了出来,又带出一大泊的鲜血——战马痛地哀鸣不已,男子不忍,便伸手按住马腹,内里暗吐,震碎了内里的五脏六腑,瞬间了结了它的痛苦。

直到此刻,苻坚才慢悠悠似地转过神来,看向任臻。

然而他随即一愣,因为从未这样的任臻——惶然无助惊恐而最终拧成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奇异表情。

他原以为眼前这男人无论何时总是能嬉笑怒骂面对一切困厄。苻坚心底微微触动,正欲开口安抚,任臻忽然起身向前,狠狠地抱住了他伟岸的肩膀!

苻坚彻底愣住了——他秉性稳重,深沉内敛,昔日倾心于苦恋任臻尚能以理智强硬压抑,更遑论在人前做出甚亲密举动——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死死搂住,不由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他伸手刚欲推开任臻,却在触及的瞬间感受到了他周身不止的轻颤。苻坚顿时明白了他方才飞驰一路生死一瞬的至苦煎熬,他知道他担心误伤了他,却没想到他永远天不怕地不怕的任臻会失常至此。

苻坚喟然一叹,反手回拥住他,低声道:“我没事,莫担心。你射地极准,怎会误伤到我?何况我也有不是,只顾急着追回你,连军旗都忘了打,你小心谨慎当机立断,是好事…”苻坚絮絮地劝慰,低沉的声音满蕴遮挡不住的柔情,三军兵将如何看待,周遭环境如何险恶,他都抛诸脑后了,第一次学会纵情恣意,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

任臻分分明明地听入了耳,却执拗地不肯放手,犹如抢到了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珍宝,二人彼此紧拥,冰冷的铠甲和火热的身躯,格格不入却又水乳交融。

任臻埋首于苻坚的颈窝间,深深了吸了一口气,才算终于缓过劲儿来。鼻端满是他熟悉而强悍的气息,上一次二人这般相拥,还是在天水城中了沮渠蒙逊的伏击,苻坚挡在他身前,为他生生受了一箭——自己方才竟又差点亲手致他于死地!

任臻蓦然伤感,前尘往事俱漫上心头——便是苻坚当真有心立后,却又如何?生逢乱世人在征途血染沙场,相知相爱已是不易,又何必强求相携相守?原就是他得陇望蜀,贪心太过。自己明知不该在意不该计较,却还是忍不住那一时冲动,负气而去,到底做不到当真豁达——苻坚于他固然如师如父,也不可能永远跟在他身后做他坚实的后盾,他迟早要学会不再依赖,不再仰仗,不再凡事有他便得心安。

任臻回过神来,抬眼一望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士兵,方醒悟自己情急失态了,知道苻坚一直不喜人前泄露太多阴私,连忙松手后退,却是苻坚骤然之下略有失落,当着人也只得掩饰似地轻咳一声,缓声道:“如今既已带兵出来了,不如合兵一处,天明雾散后便立即入山去追沮渠蒙逊。”

任臻一愣,知道苻坚这算是对他低头让步地妥协了,他低下头,掩去唇边苦笑:“算了。你说的对,沮渠蒙逊残兵溃逃,一路上恨不得能生出双翅来,岂有暴露行踪的道理?你一直很理智,此事原是我思虑不周一厢情愿。”

苻坚哪知任臻已下定决心,退求其次,脑海中俱还回想着他方才以为是他中箭落马而发自肺腑难以自抑的种种情状,不由微微浅笑道:“好,那我们回家。”

他的“家”自然不是指张掖,而是姑臧城,那个他落地扎根再创基业的故乡,却不是他的——回去之后,便当真要天各一方,各赴前程了。

任臻却依然点了点头,赞同道:“那就照原定计划班师吧。”

因苻坚战马已死,任臻便将坐骑赭白让予他,转身准备回己方阵地召集部众,却冷不防被道黑影挡住。“又要去哪?让人回去传令便是了。”苻坚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将其拢在自己的身影之下,不自觉地带上了点不容拒绝的意味,缓缓地对他伸出手来,“与我同骑。”

任臻仰视着他英武而沧桑的面容——苻坚当年殊宠慕容冲,却不知自己年轻气盛之下用以示恩的每一道赏赐都只会加深那亡国皇子心底的怨毒与憎恨,所以他再世为人之后,便学会了压抑,多年以来一直讳莫如深不动如山,无论感情如何波澜深重都不再轻易示人,更遑论三军之前,毫不避讳地邀他共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