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等人起身恭送皇后,坐下一看,王国宝不知何时已趁乱离开,心下一个咯噔,忙寻了个借口也追出清凉殿去,只来得及看到婆娑树影间王国宝消失的一角衣袂——看那方向却是望深宫大内而去——这么晚了他流连后宫作甚?任臻满腹狐疑地堪堪转身,便被眼前忽然出现的那道人影唬了一跳。
慕容熙身着金蟒袍、头戴步摇冠,玉饰流苏下俊美的脸孔却隐含阴郁的神色,他在月光中昂头看向任臻,一扯嘴角:“异地重逢,我却不能行跪地叩拜之礼,还望皇上赎罪。”
任臻拧了拧眉,怎看不出这小子是故意跟过来的,几杯黄汤下肚就有胆子追来对他讥讽要挟了——对慕容熙,任臻的感情颇为复杂,原本仅仅当他是个金玉在外的富贵公子,只挂心能从他身上榨取什么好处来,但自在长安撞见他与拓跋珪的私密情事后,一想起他来就膈应的很——他还是有点护短的小心眼,总觉得拓跋珪被他一手提拔,从个一无所有的亡国质子到威重天下的大将军,若不是这小子引诱拐带从中作梗,拓跋珪即便有点儿私意贪欲,也未必会与后燕互通款曲,甚至有了二心,以致朝中人人喊杀除之后快,而他最终又舍不得人狠不下心,只得将其外放敕勒川,以威逼利诱的方式来稳住拓跋部不反,但他自己心里也深知,纵使如此,他与拓跋珪此生已注定分道殊途,纵然两相无事怕也再难得见——多年的朝夕相处,君臣之情,至此已成旧梦,不堪回首,教他如何不对这慕容熙怀恨在心?
“熙王爷在中山要跪地叩拜的人多去了,不差我们皇上一个。”任臻袖手而立,神色淡定地嘲道,顿了顿,又俯身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道,“既是南下避祸,我若是你,为保小命,此时此刻与其横生枝节不如息事宁人——不知王爷,以为然否?”
慕容熙神色微变,狠狠地瞪向任臻——任臻便知道自己估摸的八九不离十:慕容垂暮年礼佛,广建寺庙,如今东来的这昙猛大师便是他近来甚为倚重信奉的高僧,据说将要奉为后燕国师了。而慕容熙又与释门交好,里应外合之下,恩荣更盛,冠于诸子,怎不让一干兄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然而慕容垂何等精明人物,老来虽宠爱幺子,也对太子慕容宝有所不满,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还不至于发了昏要废长立幼,慕容宝多年储君,身边自然不乏死党,慕容熙越是受宠在中山的日子也就越难熬。见慕容垂有心与晋叫好,破坏西燕的连横之策,便干脆借昙猛之口主动请缨,以出使建康为名南下避祸,谁知慕容宝不肯放过,一面将亲近慕容熙的中卫将军冯跋借故调开,一面又在使团中安插进了一个位高权重的封懿坐镇,一路监视之外只怕还要见机设计,他确然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任臻见果然震住了慕容熙,便更进一步地沉声道:“奉劝王爷莫要轻举妄动——须知不在长安,在下一样可以覆雨翻云——只怕王爷这一回不能再以身作饵拉拢哪位英雄出手相救了!”
这话绵里藏针,讽的自然是他与拓跋珪的一段孽缘,刺地慕容熙差点背过气去,他却不知若论口舌之争,养在深宫金尊玉贵的小王爷怎能与一个长于市井皮粗肉厚的无赖痞子相提并论?
任臻甩开慕容熙回殿,却见里面已经散席,文武大臣们正三三两两地朝外走来,时不时有与任臻拱手致意的,任臻忙不迭还礼寒暄,因而一时身陷人群难以脱身,只得四下张望却猛地发现谢玄也已不在其中。
司马元显、王国宝、谢玄…他额间突地一跳,顿生疑窦,兀烈刚好下阶与他会合,一路护送着朝外行去,任臻却在宫门口忽然止步,偏头吩咐道:“你先回驿馆。”
兀烈一愣:皇上是不是喝高了还当他们是在长安城未央宫呢?他们是外国使臣,夜里不奉召而滞留皇宫若被发现,安上一个钻营刺探的间谍之罪也不为过。他觑了觑皇帝脸色,硬是管住了自己的大舌头——皇帝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性他已是惯地不能再惯了,再劝也是白搭,末了只能憋出一句话来:“您孤身一人,恐有危险…”
这话倒是提醒了任臻,建康皇宫中都是司马元显的耳目,何况还有一个在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慕容熙——他向来没有逞能充强当孤胆英雄的瘾,当即低声吩咐了兀烈几句,随即一拍他的肩头,让他快上车驾免惹怀疑:“速速去办。”
任臻估计的没错,谢玄中途退场却并未离宫。他在一名宫女的引领下穿殿过阁,到了一处僻静宫室。此处离皇后寝宫徽音殿并不多远但平日里人迹罕至,连仆役侍从都不见三两个,说是冷宫都不为过。谢玄皱了皱眉:“娘娘约我在此相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