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孙氏,世奉五斗米教,先孝武帝时,家主孙泰自号天师,广为传道而从者甚多,更以“养性之方”而取悦于孝武帝,任为新安太守——后来“孙天师”的影响在下层百姓中愈加扩大,每有出行,总有千余三吴黎庶从道随行,司马元显执政之后,忌当年张角家族发动黄巾起义的旧例,便随便寻了个借口诱捕孙泰,继而全家下狱,不日尽皆处死,唯独漏了一个在外修行的侄儿孙恩,待孙恩闻讯赶回建康,孙家已经飞灰湮灭,教他如何不愤懑悲恨?
“将他执送西王府,向司马郎君领功!”
“叫他去地府与他那逆贼叔叔做伴!”
众家丁得令之下蜂拥而上,孙恩虽习得几手拳脚,却怎敌围殴?正当他屈于下风行将就范之际,一道身影忽而闪进人群,一招横扫逼退众人,将孙恩护在身后,尾随而至的两个侍卫装扮的孔武大汉立即上前,有如铁塔一般拦在中间。
那为首的公子没料到家破人亡的孙恩还有帮手,先是一惊,随即观察这不速之客的仪表服饰,见此人箭袖窄袍,穿的乃是胡服,绝非建康人士,便一扬大袖衫高声道:“莫要多管闲事,否则性命难保!”
那出手相助之人听了这威胁,只是懒洋洋地道:“诸位在此高谈阔论的确是闲事一桩,与我无关,但你们如此咄咄逼人未免过分了些,在下眼未盲耳未聋,无法袖手旁观——司马郎君已问罪孙家,盖棺论定,事后可有说要行株连族灭?既无,那孙恩非孙泰亲子,何罪之有”
寥寥数言竟让谢玄浑身一震,不自觉地拧起眉来。
众人被抢白地无言以对,倒把怒火全转到了后来之人的身上,攻歼谩骂:“你这胡人无知愚昧,知甚是非黑白!”
“胡人杂种也敢妄议天朝国是,在我大晋国都大放厥词!?!”
你言我语地很快将这场争执转到了民族优劣之上,东晋立国百年,历代北伐不止,却多是劳多功少,反靡费许多人力物力,对占据中原的五胡政权自是心怀怨恨,这些东晋官宦人家的公子们上阵杀敌收复中原或许不能,言辞锋利地指责讥讽一番却是大易,直到那被围攻之人一声轻笑,言简意赅地终结了这场口诛:“难怪建康有句名言’想做名士,不必有奇才,只须三样——常无事,痛饮酒,敢狂言‘。”话音刚落,那男子气定神闲地排众而出,一袭武袍长身玉立,却果然是多日未见的任臻,此刻直直地朝这处角落看来,谢玄避之不及,目光与他正撞在一处。
出乎意料的是任臻随即便淡然地将视线转到了王恭的身上,朝他遥遥一拱手:“王大人,在下所记可有疏漏?”
王恭颇有些不自然地赶紧答礼————这话正是他年少轻狂之时的醉言,旨在奚落城中人人都想做名士的现象,不承想此刻被任臻丢出来做了护身用的挡箭牌。
但此刻被点名了就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王恭回过神来,赶紧出言喝止:“住手!尔等家门教养,岂可不知国家法度?!还不退开!”他虽“被迫”受了任臻重礼巨款,但与王国宝不同,他对任臻忌惮之情或许有之,结交之心则从来没有,但此时情势微妙,他不得不出言相助任臻——魏晋以来,入仕皆以九品中正制为准绳,上品高位都被名门望族占据,而眼前这班锦衣华服的少年们,都不过是些出身中低等士族的小官微宦,自然不知道任臻身份。须知区区一个燕国副使固然算不得什么,但在两个慕容燕国拉锯中原,先后遣使都欲拉拢晋朝的时刻,朝廷尚未正式表态,若因得罪了任臻而使燕帝慕容冲误会了什么那就兹事体大了。
王恭在建康成名已久,当即便有些眼尖的认了出来,惊道:“真是中书令王大人!”周遭人等顿时都是一静,随即当真乖乖散开——要知道东晋门阀首推四大豪族,而王谢子弟公认江左风华第一,王恭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时人赞其“濯濯如春月柳”,除此之外王恭还出了名的眼高于顶,傲气十足,对门第低于他的无论官居何职都不屑一顾,在文臣武将中固然人缘不佳,但是在民间却不知有多少士人想学他这天生的名士风范。
似早已料到王恭会出手,任臻方才连一点儿反抗都懒得做,此刻才慢悠悠地分开人群,信步走到王恭面前,微笑着又躬身做了一揖:“多谢王大人为在下解围。”
谢玄离他近在咫尺,却感受不到他眼神中分毫的热度,就连往常见他时那种玩世不恭的痞意都荡然无存,仿佛他本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谢玄虽一直沉默,但旁人岂能真地忽视了他?能与王恭同坐对酌的又岂会是无名之辈,这青年虽面生的很,但姿容俊美地有如芝兰玉树一般,若不是那一手创建北府奠定江山的谢家家主谢玄又是何人?似要证实众人心中的疑问,任臻此时才转向谢唇边勾起一丝冷淡的笑意,有礼却漠然:“见过谢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