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叹了一声,执拗地扳过他的脸,吻住他干涸的双唇:“我纵有再多的求不得,你却是我的舍不得啊…”
求不得不过是焦虑难安痛彻心扉,可舍不得若是舍,便是失魂落魄不复性命。
军帐外,苻坚刚刚拦下了泪眼滂沱、已经等不及要冲进去与故主一诉衷肠的兀烈,面无表情地回到原处,瞟了一眼站在一株桃树下,仰面赏花却同样是面无表情的姚嵩,摸了摸鼻子:“经此变故,你倒是大度了不少。”姚嵩伸手折取一枝,送到鼻端一拂,才轻扯嘴角:“还得多谢你与前妻生的那个看似没用的好儿子,让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苻坚:“…”他觉得姚嵩毒谋士之名的来由除了计谋之毒,他这口舌之毒也不遑多让。
姚嵩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越过苻坚之时,将那枝春桃轻轻挑开了他的衣襟:“做贼似地赶了这几百里路才算平安无事地穿过魏境,而今总算能合眼睡上一觉了。苻天王,难得良宵,花前月下,您就一人在此听人壁角吧。”
苻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末了只得摇头苦笑,低嗅桃花——过风风雨雨,尚留一丛秾艳,欲舞还停,如颦又笑,浓淡烟水里。
不说燕军营中是何景况,与之对峙日久的北魏大将奚斤则已数个日夜未曾安睡了,此刻在灯火通明的帅府中他挂着两个垂到腮帮的黑眼圈,正在听平城来使的密报,当听闻拓跋珪已经击退来犯的柔然之敌,率兵返回平城,迅速平定了贺兰讷一党的叛乱之际,他忍不住双手合十:“感谢佛祖!”感谢佛祖让他再一次站对了边,作为拓跋珪麾下死忠,这些时日以来他撑的也着实不易,若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而今拓跋珪终于否极泰来重掌政权,不就意味着他也将水涨船高?!
“来人!伺候笔墨!”奚斤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我要向慕容永下战书,向皇帝陛下表明我的忠心!”他这几个月来被慕容永追着打实在是憋屈够了!可战书写完墨迹未干,便又有亲兵入内禀道——燕军在今日忽然撤军。
什么?燕军撤了?!奚斤亲自奔去城楼,随后不可置信地揉了揉双眼,果见昨天还壁垒森严的燕军忽如退潮一般汹涌而去。待魏军出城查看,人去楼空的燕军营地便只余一宿春风,一地落红。
魏军将士皆是错愕不已:“将军,咱们,要要追击么?”
“追个屁!也不看看咱们还剩下多少兵马!”奚斤扯掉黏在脸上的一瓣桃花,突然回头吩咐道,“速速向平城报捷!”见亲兵还愣在原地,急吼道:“就向陛下禀告,我听说圣驾回銮,顿起奋勇,与围城的燕军殊死决战,终将其击溃,迫其退兵!”
他猛地转身回城,又是一瓣桃花在他脚下碾碎,最终凋零成泥,更待春光。
又是一年春光明媚,韶华正好,宽敞的马车中一双纤长玉白的手指却毫不客气地将凑到眼前的一枝桃花推开尺余,瓮声瓮气地道:“拿远点。”
任臻耷拉着一张脸,委屈地盯着眼前这枝轻红浅白,含露待放的桃花,小声道:“以前不是挺喜欢桃花的嘛。”
姚嵩把脸深深地埋进任臻亲手新制的貂毛裘领中,猫似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我今年犯了时疾,就闻不得花香,沾不得花粉。”
任臻立即把花拿地远远的,自责道:“那是我犯浑,竟没有发现,这就丢了!”
坐在一旁本在闭目养神的慕容永实在听不下去了——谁不知姚嵩这一路上都是故意折腾这位主儿呢,偏还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他还没说话,外面忽然一道马嘶之声,马车随即停下,任臻一时不察,险些向前摔出车外,遂不满地道:“大头,停车也不先说一声。”
苻坚回头,在车辕上屈指轻轻磕了两下。任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爬到车窗边,撩起帘子向外探出头去。
一道身影正伫立山头,宽袍大袖,翩若谪仙,一如多年之前,在长安郊外的惊鸿初见。
任臻趴在窗沿上,撑着头状甚惫懒地扬声道:“谢郎别来无恙当年放马南山,共浮大白之约,可还算数?”
谢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唇边噙着那抹阅尽沧桑、浮云淡薄的浅笑:“既然寻到了此处,在下又岂有不尽地主之谊的?只是在下如今隐居避世,悠然度日,庐中只得薄酒数坛,飨以这李白桃红的一山春色,不知各位贵客还愿屈尊否?”目光已不自觉地转向了驾车的苻坚——苻坚还是那袭大巧无工的青衣武袍,迎着谢玄的视线他微微抬袖,拱手一摇,聊以致意——刹那一眼,看尽万年,多少金戈铁马、争霸称雄的往事就在这一眼间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