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尉迟越终于开了口,“慎言!”
宋六娘仰着头高声道:“何九娘恬不知耻!”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廊庑中,像一把利刃刺入尉迟越的耳中。
宫人内侍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俱都眼观鼻鼻观心,贴着墙根不敢动弹,但心里却暗暗为宋良娣叫好。
知道主人娘子受了委屈,承恩殿众人都是同仇敌忾,将那何九娘视作仇雠。
宋六娘凭着一股孤勇把狠话倒完,这时候回过神来,也开始后怕。
可她并不后悔,她平日虽一副缺心眼的模样,其实心如明镜,谁真心待她好,她一清二楚。
总是太子妃护着她,如今能为她说几句话,便是受罚、降位分,她都不在意。
尉迟越沉默了一会儿,对王十娘道:“宋良娣酒后失言,你带她回去。”
又扫了周围的宫人黄门一眼:“今夜的事谁也不许再提。”
这就是不予追究的意思了,王十娘忙拉着叩首谢恩,然后将她搀扶起来。
宋六娘劫后余生,这时方才发觉自己浑身脱力,双腿不由自主地打颤,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
尉迟越不再看他们一眼,提起袍裾走进殿中。
殿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与沉水香纠缠在一起,有些清苦气。
他穿过重重的帷幔走到沈宜秋的帐幄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凝神屏息。
他向守在床边的宫人挥了挥手,让他们退至屏风外。
尉迟越轻轻将织锦帐幔撩开一角,低头望向帐中人。
沈宜秋抱着衾被蜷缩成一团,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眼眶微微下陷,眼下有浓重的阴影。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秀气的长眉微微皱起。
尉迟越伸手抚了抚,想把她的眉头抚平,可片刻后她又蹙起了眉。
做了一世夫妻,他竟然连她有胃疾都不知道。
两位良娣的话盘旋在他耳边,像锥子一般刺着他的心口,饶是他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去殿后草草沐浴了一番,换上寝衣,轻轻掀开被角,蓦地想起自己染了风寒。
他想了想,走到床尾,轻轻掀起被子钻进被窝里。
沈宜秋体虚畏寒,平日手脚便不容易捂暖,如今胃疾犯了,越发冷如冰雪,偎着被炉也没暖和起来。
尉迟越探手一摸,不禁皱了皱眉,便即把被炉推出被外,将她的双脚抱进怀里。 梦中,沈宜秋又回到了小时候,孙嬷嬷拽着她穿过幽深的竹林小径,她慌乱地伸手,死命抓住旁边一株竹子。
可孙嬷嬷的力气哪是她一个小小孩童能抗衡的,她使力一拽,沈宜秋手心被竹节刮蹭,一疼便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西园就在眼前,黑沉沉的剪影笼罩在雾里,像栖息在坟地上的乌鸦。
沈宜秋听见自己哭喊起来:“嬷嬷,我知错了,莫要关我进去……”
孙嬷嬷停住脚步,转过头看她,咧开大嘴,露出一口尖牙:“小娘子错在哪里?”
沈宜秋怔住,这回是犯了什么错?她想不起来了。
孙嬷嬷狞笑道:“小娘子想不起来了?莫不是在诓老奴?”
沈宜秋慌忙摇头:“不是不是,不是诓人……能想起来……”
绞尽脑汁地想,可脑海中一片混沌:“是因我和素娥说了灵州话么?”
孙嬷嬷笑而不语。
沈宜秋接着猜:“是因我说想阿娘么?”说到阿娘,她鼻子一酸,脸皱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擦,也不敢叫它落下来。
孙嬷嬷不说话,转过头去,更大力地拖拽她,她的鞋底蹭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看见孙嬷嬷的手,泛着点青紫,绷紧的肉皮泛着寒光,像铁铸的一样。她一手抓着她,一手从腰间掏钥匙,“咔哒”一声,锁开了,又是“吱嘎”一声,西园像睡醒的鬼怪张开黑黝黝的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