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遇喜道:“不知娘子喜欢什么?奴将册子拿来与殿下挑选?”
尉迟越沉吟片刻道:“不必了,你去取钥匙开库,孤自己进去挑。”
东宫藏库中的灯亮了一夜。
翌日平旦,沈宜秋起身更衣洗漱,梳妆停当,便有宫人通禀,道来遇喜替太子殿下送生辰礼。
沈宜秋便即请他入内。
不一会儿,来遇喜指挥着十来个黄门将一套十八牒的檀木立屏抬入殿内。
屏风上罩着朱红色宝相花纹织锦,看着喜气洋洋。
来遇喜满面笑容,向太子妃行礼:“奴奉殿下之命为娘子上寿,恭贺娘子千秋,祝娘子贵体康健,福寿绵长。”
沈宜秋笑道:“有劳中官。”望了望硕大的屏风,不由有些忧心,太子挑东西的眼光实在不好说,他送的生辰礼,无论如何都得摆上一段时日,小件的东西便罢了,这么个庞然大物,连视而不见都难。
上回那螭龙屏风她至今记忆犹新,也不知这回是什么。
她心里转过无数念头,面上不显,仍旧带着得体的微笑。
来遇喜冲两个小黄门点点头,两人往屏风两旁一站,同时将锦缎揭下。
承恩殿众人见这阵仗早就好奇那屏风上有什么,此时俱都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着。
锦缎滑落,巧夺天工的金银平脱紫檀木框中镶嵌着十八幅仕女画。
这画题雅俗共赏,宫人们也都认得,正是《列女传》。
沈宜秋哑然失笑,尉迟越这辈子也不知怎么了,总是和《列女传》过不去。
不过这回至少不是他亲自泼墨挥毫,这屏风的画技与那《列女传》图有天壤之别,一看便是宫廷中的珍藏。
她正发愁怎么安置这宝贝,不经意间多看了一眼,忽然怔住。 这十八牒小列女屏风并无落款署名,但沈宜秋又怎会认不出自己外祖的手笔来。
时人画人物多用“春蚕吐丝”法,线条如发丝般匀细,且仕女体态丰腴,面短而艳。
而眼前这些仕女用的却是兰叶描兼蚯蚓描,线条富于变化,且这些仕女纤瘦飘逸,骨清神隽,颇有六朝遗意,是典型的“邵家样”。
外祖父在宫中图画院贡职时间不长,但其画作深得先帝喜爱,大部分画作都随先帝葬入皇陵,宫中剩下的并不多,这样的整套屏风画实属难得。
更重要的是,其中的卫姬和齐姜两幅的运笔方向和笔势,与其余各幅皆有微小的差别,旁人或许注意不到,但沈宜秋自己是左利手,自然看得出来,作画者也是左利手。
沈宜秋知道外祖父晚年身体不好,任务繁重时,母亲便会替笔。
母亲喜欢画画,出阁时的妆奁便是她从小到大的画作。
后来去了灵州,她又画了许多,朔方的山川、草木、牛羊、马匹、街市……
她最喜欢画的是桃林,灵州有赫连勃勃所置的果园,有桃李千株,每当盛放之时,他们一家人便会去林中游玩。
后来她病骨支离,不能再出门,只能凭着记忆,将那云蒸霞蔚的盛景重现于笔端。
沈宜秋回长安前,老管事将她母亲的画作收拾作几大箱,一起运往长安。
那几口大木箱里装着的,不仅是母亲的手迹,也是她最珍贵的记忆。
可回到沈家后,祖母便即将灵州跟来的管事、奴仆、乳母全都赶出了府,那些画作沈宜秋也再没有见过。
后来她问起,祖母只说灵州至长安千里,路途遥远,那些东西在途中佚失了。
沈宜秋第一次被祖母锁入西园,便是因她哭着闹着索要母亲的画。
后来她再要看一眼母亲的手迹,只能去大慈恩寺看母亲所绘的经变画。
然而二十年中,那些画早已褪色斑驳,又由别的画师添改上色,早就面目全非了。
不想时隔多年,竟然能在这里看见母亲的画作。
沈宜秋怔怔地站了半晌,眼前逐渐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