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遗失”、“毁损”还罢了,一听这两个字眼,沈宜秋耳朵里便嗡嗡作响,连忙摇头:“不可不可,若是在我手上丢了毁了,那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还是请殿下收回去吧,妾要看时去藏书楼看便是。”
尉迟越见她执意要将书卷送回,想了想道:“既已送给你,这《兰亭序》便是你的东西,孤只是代为保管,你仍可随意处置。”
沈宜秋这才松了一口气。
尉迟越松开手:“你还未答复,究竟借还是不借?”
沈宜秋抚了抚木函:“借多久?要带出宫去么?”
尉迟越哑然失笑:“不必,若是你肯借,孤便请人来崇文馆看。”
沈宜秋松了一口气:“好。”
是夜,两人躺在床上,沈宜秋慢慢平静下来,方才有些不安,尉迟越从来不是个色令智昏的人,便是上辈子宠爱何婉蕙,也颇有分寸,比如金珠宝玉可以赏,《兰亭序》却不行。
他为什么会将《兰亭序》送给她?
沈宜秋揉了揉太阳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就在这时,尉迟越伸手揉揉她的后脑勺:“小丸,你喜不喜欢孤送你的《兰亭序》?”
沈宜秋道:“自然喜欢的。”
尉迟越一手支颐看着他,映着烛火的眼睛格外亮:“那你要不要投桃报李?”
沈宜秋哭笑不得,哪有自己开口要回礼的,她想了想道:“自然要的,但妾身无长物,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全仰仗殿下赏赐,连妾这一身也是殿下的,实在不知何以为报。”
尉迟越见她一副低眉顺眼的认命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目光动了动:“你给孤做身衣裳好不好?” 太子提的要求却令沈宜秋始料未及,上辈子她替他做的衣裳有上百身,自她入宫,他的贴身衣裳便几乎是她包揽的。
尉迟越好洁,贴身衣物一概是雪白的颜色,冬季用西域白叠布,春秋用吴绫,夏季则用春罗和细葛布,都是不耐浣洗的料子,一身衣裳洗个十来次便旧得没法穿,她便一直在缝新衣。
她不善言辞,从小到大的教养更让她不能将许多事宣之于口,便把对夫君的心意都倾注在这一针一线中。为了叫他穿得舒服些,她将冷硬的新布一寸寸用手悉心搓揉,又不惜花成倍的时间用藏针缝,将针脚都藏起。
白线缝在白布上,盯着看上一会儿便会头晕眼花,她白昼忙着宫务,常常只能夜里对着灯火缝,灯烛晃眼,更是雪上加霜。
她上辈子不过二十来岁眼睛便不好,大半是因这些衣服而起的。
只因他第一次收到她缝制的衣裳时眸光微动,说了一句“还从未有人替孤缝过衣裳”,她便任劳任怨缝了六年,直到后来有一日,她在他的中衣领口发现一株金线绣的蕙兰,方知那一个个点灯熬油的不眠夜,那模糊的双眼,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自苦。
何婉蕙自比她聪明,深知该往哪里使劲,她压根不必费那力气,只消在宫人缝好的衣物上绣株蕙兰。
沈宜秋如今回想当年的自己,就如冷眼看一个陌生人,心中毫无波澜,只觉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傻到这种地步?
不成想重活一世,此人会用兰亭真迹向她换一身衣裳,真叫人啼笑皆非。
她看了眼男人的眼睛,莫非真的换了个人么?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上算的买卖,她点点头:“殿下不嫌弃妾的女红粗陋便好。”
尉迟越见她一口答应,心中的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将她圈在怀中揉了两下,随即想到做针线伤眼又伤手,便道:“不必做一身,做条裈裤便是,也不必着急做,孤不缺衣裳穿。”
他想得这样周到,沈宜秋自要承他的情,顺水推舟道:“多谢殿下体谅,妾粗手笨脚,又不曾裁制过男子衣裳,的确需摸索一段时日。”
这裈裤不能不做,也不能做得太好,不然他穿得称心适宜,还想再要别的,岂不是给自己找事。
故此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呈上去的活计不太像样,他也不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