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陶学礼大部分的收入来源——村民大多穷苦,家中小子的启蒙束脩常以物相抵,米粮油肉等等,不拘银钱,陶学礼也不大计较,人家给什么就收什么,在村中善名远播,另外就是润笔费,他有一手好字,替人写信写贴也能赚些贴补,如今年关将近,书信往来频繁,春联福字灶王像,来找他润笔的人多了起来,赚得也比平时多点。
陶学礼为人虽然迂腐,说的不是风花雪月就是仁义道德,但在银钱之上,却从不藏私,所得毫厘都上交媳妇,嘴里总嫌朱氏不够温柔,心里却疼的紧,朱氏虽然不通文墨,却颇具慧眼,是以日子虽清苦,精打细算之下夫妻两也过得马马虎虎,吵吵嚷嚷别有一番恩爱滋味。
朱氏接过钱袋一掂,便知约有几十文钱,目光扫过陶学礼那双穿得快烂出脚趾的布鞋,没说什么,心中自有计较,只叫来厨上正在忙饭的榴姐把肉和鱼拿下去,又忧心忡忡地开口:“话虽如此,可阿行到底要嫁人的,这亲本就不好议,现在又被退婚……”名声不好听哪。
“不退亲你愁,退亲你也愁,我看叫你无事烦最好。咱家沛然不愁,便嫁不出也有阿爹养着。”陶学礼摸摸陶善行的头,笑着进屋。
“呸,你个穷酸书生,什么嫁不出……”朱氏啐他。
“无事烦。”陶善文被亲爹逗笑,跟着调侃亲娘,惹来朱氏扬手要揍,他忙缩到陶善行背后,“妹妹救我。”
陶善行在旁边瞧了半天,亦被陶家这和乐惬意的氛围感染,忙抱住朱氏的手,甜甜一声:“阿娘莫气,哥哥皮糙肉厚,可要打疼娘的手,阿行心疼。”她自小为了日子好过本就极擅讨好长辈,嘴甜会说话,如今带上真心,愈发自然讨喜,惹人怜爱。
“哟。”朱氏稀罕极了,看儿子,“你教她说的?”
“我没有。”陶善文忙摇头,忽凑近朱氏,“娘,你觉不觉得妹妹醒了以后,有点不太一样。”
人还是那个人,从小看着长大的皮囊,可这一醒转,她浑身上下就透出说不上来的奇怪,像是种脱胎换骨般的改变——人虽仍旧沉默寡言,但眉目已改,从前别人说话她听不懂只会笑,现在虽也不插嘴,但那双眼似在明明白白告诉别人,她听得懂他们说得每个字每句话。同样的,她的举止变得不同,吃饭细嚼慢咽,走路沉静稳当,虽然在做着和以前,和他们一样的事,可细微处却与众不同。
对,就是与众不同,不止是和从前的她不同,也和这村里其他人不同。
陶善文这么一说,朱氏也有些感觉,可要真说哪里不同,她又扯不上来,都是感觉而已。
陶善行听到母亲和哥哥的话,悄然叹口气——骨肉至亲,她毕竟不是真的陶善行,这变化逃不过他们的眼,那梦虚实难证,她占走她人躯壳虽心有歉疚,却非人力可改,总得将日子过下去,不可能装一辈子的傻,还得想个由头将这改变圆过去才好。
如此想着,她斟酌语言,先试探着开口:“阿娘,二哥哥,我不傻……”
四道目光唰唰扫来,朱氏和陶善文的脚步在屋门的布帘前停下。
“我病的那几天,浑浑噩噩间做了个梦,梦到我去往一片汪洋大海,海中有三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山间相去七万里,宫宇台观皆金玉。其中一山,山间莲座高耸,有仙士头戴香宝观,身披□□,拈净瓶而立,座下有童子一人……”
陶善行边掰扯边看朱氏和陶善文神情,他二人瞪大眼、张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仙士抚我额,授我识,点拨于我,当如醍醐灌顶,将我唤醒。我在海中须臾时辰,不想人间已过数月,累及阿父阿娘二位兄长为我操心,此后必不再令亲者愁忧。”陶善行硬着头皮往下编,编着编着倒越发圆融,差点连自己都说服。
“……”朱氏良久无语。
“海中三山?蓬莱,你见着观音大士啦?”陶善文好歹读过书,最喜志怪传说,听完她的话脱口而出。
陶善行自然摇头——瞎编乱造的话不宜说得太白,点到即止。
“我不知那仙岛名称,也不知仙士尊号,只有一点,仙士嘱我此乃仙缘,不宜大肆宣扬。”陶善行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