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九渊平静道,“他有另立盛世之雄心,这篇奏疏也平非言之无物,前篇谈及开放海商等强国之策,很有远见。后篇则面貌狰狞,想要一夜之间改天换日,只会引得山河动荡,不知是本心之言,还是故作威吓。当时,连文相都被这篇疏文吓得夜不能寐,收了他大半权势,将他狠狠压制下来。”
顾缜又把疏文递给他,说:“你仔细看,这封疏文后篇,与前世不同。”
谢九渊翻来看去,眼神从审视变为复杂。
前世,这篇疏文的后篇,翻来覆去,说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说天下不可无君”等语,惊世骇俗,却是泛泛空谈,妄想而已。
而眼前的后篇却与前世不同,以西洋一个名为“英吉利”的国家为证,描述了君王立宪的全新制度,赋权于民,共和共治。
顾缜望进他的眼睛,复述后篇中的话追问:“‘百官为贼寇,帝王是盗首’,爱卿,你如何看?”
谢九渊撩衣一跪,闭口不答。
顾缜一敛衣摆,在他面前蹲下,握了他的手:“你怎么想的。说给我听,我想听。”
谢九渊反握了他的手,认真道:“明帝昏君,能臣贪吏,吃的都是百姓种的米,用的都是百姓挣的银。可不是你我,也有他人。陛下在想什么,臣明白。”
“按照你我设想的,以法|治代人|治,重商重兵,教化边疆异族,开海上贸易。这些不够吗?陛下有变法强国之志,臣愿为商君,做陛下手中利剑。”
“可你若是想按照这疏文说的,要还权于民,万万不可。民生多艰不假,众生愚昧、名利惑人,更不假。泱泱华夏,纵观百代千朝,何曾有帝王丢权还能留命?就是帝权旁落之时,治国的永远只是站在高处的人,世家外戚、文官宦官,就算是揭竿而起的农夫,一旦登了帝位,也不会再自认是农夫,不会与旧日邻舍共治天下。”
“我能不顾天下动荡,却不能看你自寻死路。”谢九渊说到最后,是动了几分怒气,他不信顾缜没能想到其中凶险,因此气他被这疏文迷了心,竟不顾自己的安危。
顾缜却低头笑了起来,让谢九渊皱起了眉。
“别生气”,顾缜伸手抚摸他的眉间,修长的手指从眉间滑到谢九渊的侧脸,顾缜认真对上他的眼眸,“你愿做商君,我却不愿你落得商君那般兔死狗烹的下场。”
顾缜眼神柔和,说话的语气更是温柔:“你要做我的剑,为我推行变法,必定得罪众多权势大家。就算我封你为一字并肩王,与我共享天下,若我变心呢?若我先走一步,顾岚会如何待你?我怎么舍得?”
“既是变法,焉有退缩自保之理?臣”,谢九渊没说完,就被顾缜用手指按住了唇。
“你要说你心甘情愿?可我就是不舍得”,顾缜笑道,“九郎,我回来后一直在想,王朝兴衰,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帝王无永生,王朝无永续。你我能做的,不过倾力筹谋,重建盛世而已。”
“你我前世所定之计,以富强安定民心,以法度治理天下。边陲异族之地,开学堂教授经典,以移风易俗,用楚汉之风教化统一。中原富饶之地,兴辩论百家争鸣,以争芳斗艳,将自由精神传遍华夏。平定边疆,复兴大楚。”
“至于你我生死,我们都置之度外。可现在,咱们眼前,有了一条新路。盛世之后,也许不必转衰。依此法所行,或能续我大楚千年国祚。”
顾缜抚上谢九渊的白发,继续道:“我们不必如这疏文所言行事。我还要与你共白头,怎么会莽撞放权?我想,若能三足鼎立,我为君王,掌天下兵马,你为相国,掌天下政务,兼之朝堂掌监察司法,互相牵制,互为监督,环环相扣。天下不再是朕一人之天下,兴亡便不再是一家之兴亡。”
“倾你我毕生精力,开启民智,缓行放权,一代不成,再交由我们的继任者。”
随着顾缜的叙述,谢九渊的眼神渐亮,思忖片刻,却还是顾虑顾缜安危,劝道:“此乃千古未有之变,即使徐徐图之,也还是太过冒险。”
顾缜扯过他一缕白发,上挑着眼睛,道:“你谢九渊能呕心沥血,在朝堂战场为我拼杀出变法之基石,那我顾缜何惧放权,为你我挣一个白头偕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