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明言,可我从他阴暗的脸色中,从他孤寂的太息中,从他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看出了那份悔意。
终有一日,师尊双手插在披散的长发之间,颓然自言自语:“这不是我要护的盘宇……这不是,不是。”
创造育界耗竭了师尊的生机,盘宇人的堕落更是榨干了他的心血。师尊临终前眼睛张得很大,紧握着我的手,唤我辛童子,要我替他毁了育界牢笼。
“盘宇真仙,”师尊惨白消瘦的脸颊依然依稀可见昔日俊美,“宁可死……死绝!也不可堕魔至此……!”
师尊走的那年,我不过六千余岁。按盘宇仙龄计,并不算年长。
倘若抛去闭关时无知无觉的年岁,以凡人概念来论,约莫是二十上下。
我应下了师尊遗愿,可我依旧懵懂无知。师尊性冷,并未教我除了修行与知识以外的东西。
或许也不该说师尊性冷,这个时代的盘宇仙人早淡化了悲喜情绪。比起那些狰狞贪欲的面孔,师尊的寡言冰冷,反教我颇为心安。
后来,在师尊不在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推演计算。但育界本就作为一个低等世界被创造出来,我实在找不出它能抗衡盘宇界的转机在何处。
也曾经设想过自己亲身进入育界,可育界自有一方规则,倘若盘宇神魂亲口说出世界秘辛,将会触发天雷雷劫,也会被盘宇界察觉。
最后,我于日复一日的无计可施中,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没有转机,我便造一个转机出来。
我要模仿师尊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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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主,他快撑不住了。”
阴暗的行刑室深处传来惶恐的声音,伴随着锁链的叮当作响。
“怎么?”
尊主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坐在一旁吃着果子,“不过是小小摄魂之术,还能死了人吗。”
“他……他抗拒得厉害,神智快崩溃了。”
掌刑的盘宇仙往身后看。摄魂术分明已经停下来了,可刑架上那人仍在不停地抽搐干呕,呛咳不止。
尹尝辛长发湿透,弓着身子,口鼻间都是血。他抬起涣散长眸,口中断断续续念着什么。
掌刑人终是不忍,吞了口水道:“毕竟是不仁道尊唯一的弟子,尊主您看,是否要……留些情。”
尊主摆了摆手:“一介叛徒罢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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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造一个孩子,将他投入育界。
这孩子将有无限的玲珑智慧与逆天的修行资质,将被精细地培育成一把刺破牢笼的剑锋,他将替我和不仁师尊完成这个壮举。
如今回思,我那时是如此的天真愚昧,且带着盘宇仙人固有的自以为是与目空一切。
我自幼看着师尊创世,便觉得凭一个人力挽狂澜是完全可行的。
我自幼看着师尊造人,便不觉得创诞一个生命需考虑更多的东西。
我从未在盘宇仙界看过“拯救”,便不知道这二字意味了何物。
可惜我终究不如师尊,尝试了多次也无法凭空造人。
最终,我生生拆下自己身上一根仙骨,剜开心尖取了三滴精血。
又辅以八十一枚飞仙境妖兽王的妖丹,辅以一百零八种万年妖植的精魄,辅以无数神矿仙珠,再添一捧极寒真水,添一味极阳真火,闭关于盘宇仙界最高峻广寞的雪山之巅,造了这个孩子。
那日飘着细雪,我亲眼看着远处日落月升,近处骨生肉长。
天地间所有的精华凝成个婴孩。临了,却还差最后一缕生命气息。
我急中抬眼四顾,竟见一朵纯白仙莲生在断崖下的冻湖一隅,傲然迎着风雪摇曳。
我抬手摘来,将莲花投入婴孩心口,那孩子便定住了三魂七魄。
我将师尊的姓氏给予了那个孩子,叫他姓蔺;又将师尊的遗愿和我的念想,赐予那个孩子当名。
他将成为育界的一线转机,将成为育界生灵的救世仙。他将有背负青天之力,我给他起名,负青。
那个孩子,名字唤作蔺负青。
……
我已不记得是从哪一刻起开始后悔的。
或许是从青儿诞生的那一刻。
婴孩那样小,蜷缩在我怀中的时候,体温是暖的。我琢磨了一下,试着用手指戳孩子脸颊,心里居然怕把那肌肤戳破了。
“阿……”他娇弱地哼了一声,睁开眼,拍开我的手,五指攥住我一根指头。眼眸是金色的,不沾一丝杂质。
就是那时,我心中被微微撼动了一下。
但那丝裂痕,很快被严丝合缝地盖上。我追念着师尊的生前,于脑中勾勒今后与这孩子的图景。
我想象这孩子会低头冷静唤我师尊,想象这孩子执剑指天时的无坚不摧,想象这孩子将成为怎样一尊光华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