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狱吏打开大门,引出一位藏青色衣袍的青年人。
七月上午的阳光照得他眯了眯眼。从潮湿阴郁的天牢走出,他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外面强烈的阳光,以及扑面的热浪。
赵冰婵走上前。
“林少爷……还是,我该叫你卫六郎?”
卫六郎在一片蝉鸣声中听见了这个熟悉的声音。他看清赵冰婵后,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一时无言。
两人注视彼此,陷入沉默。
还是赵冰婵先开口:“想去街上走走吗?”
卫六郎起先摇头,想了想,却又点头。
“去承云楼里坐一会儿吧。”
等他意识到自己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和沙哑时,他已经和赵冰婵走在街边的树荫里,并在不久后来到了位于中京区的承云楼。
二楼临窗雅座,街上蝉鸣不息。店家奢侈地端出冰盆,又在闲聊中透露出这是今夏最后几天用冰的日子。
七月流火,再过不久,这个夏天就要结束了。
卫六郎点了樱桃饆饠、烤鹿肉和素心莼菜汤,还加了一道应季的拌秋葵。
“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你喜欢吃这几道。”卫六郎说。
他又问赵冰婵还有没有什么想点的,她说没有。
两人又沉默了。
赵冰婵打量着卫六郎。
短短半月里,他消瘦不少,和善的圆脸上也有颧骨突出,眼睛就显得很大,深邃却又透露出一丝苍凉。
卫六郎忽然说:“对不住。”
赵冰婵知道他说什么。
“无事。我也没有告诉你我真正的身份。”她说,“卫廷尉……如何了?”
曾经的九卿之一,在外头威风不已、在家里对老婆伏低做小的卫廷尉,因与谢彰等人牵扯过深,虽然在“红月之变”里侥幸活了下来,却被剥夺官职、投入大牢。
卫六郎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才低声说:“我找遍了关系,但是连银两都没人敢收……最后还是谢三爷出面,道父亲任上尽职尽责,也为谢九郎出力甚多,只是被谢彰蒙蔽,所以会尽力保下父亲性命。不过,官职肯定别想要了。母亲打算风头过后就回交州去。”
卫家是交州地方上的世家。
赵冰婵默默点头。她并不了解那位卫廷尉,更不知道那个人在位高权重时曾轻慢地考虑要了她的性命。她只是觉得对卫六郎来说,父亲性命能保,这终究该是一件好事。
她安慰道:“能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是啊……”卫六郎喃喃道。
他心中的情感复杂远超赵冰婵。
因为赵冰婵不知道的事,卫六郎都知道。
他知道父亲背地里滥用过权力,知道他打算暗害赵冰婵、只为让他这个儿子和谢家联姻,还知道兄长间接死于父亲之手。
他原本怀着强烈的义愤去声讨父亲,甚至打算和他决裂,哪怕自己一辈子当个普通平民也没关系。
但顷刻之间,局势翻覆,卑劣却强势的父亲成了阶下囚,还很可能性命不保。
他回想起大牢中瘦成一把骨头的父亲……
卫六郎捂住脸,将叹息压在胸腔里。
那终究是养育教导他多年的父亲。
他可以和父亲的权势割裂,但现在父亲蒙难,他怎能弃之不顾?
“等父亲出来,我会随他一同回交州。我是家中独子,要照顾父母晚年。”他抬起眼,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期盼,深深凝望着赵冰婵,“你呢?”
赵家也是交州世家。赵冰婵来平京,原本是为了借卫家的势力,惩治那些谋夺她家产的人。
现在卫廷尉虽然蒙难,但卫家势力还在,依旧是交州第一大世家,也许……
他在期盼什么?他不知道,或许也不敢知道。
在家人做出了卑劣之事后,他有什么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