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衡淡淡看了影一一眼。
莫名的,影一觉得戮征将军其实不只想说“剑不成器”,还想说“人也不成器”。
“将军,你来宁心殿究竟是要做什么。”看着萧衡将那些东西一一铺陈在方桌上清点着,像极了夜贼清点赃物的模样,影一神情越来也复杂。
萧衡没有抬头,手还放在那件大氅上,轻声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药一日给他服几次?何时服用?有何忌讳的吃食?”
给“他”,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影一这才确认自己上了戮征的当。
戮征给自己下套了,而自己就这么一头钻了进去。
影一手有些轻颤,回想起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止不住的心惊,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心性如此不坚。
若遇上的不是将军而是楚复的心患,他便是亲手将小主子推进了深渊里,死也不能赎罪。
但影一来不及做自省,看向萧衡的眼神沉到极致变得有些寡淡。
萧衡既已知晓右相还活着,那现在最要紧的不该是询他右相的下落吗?怎么现在还有闲心思问他这些?
“你不用怀疑我,若我真想做什么,你活不到现在。”萧衡幽幽说着,手上动作一顿,不轻不重说了一句:“楚皇是你的主子,也是我的主子。”
影一瞳孔一震。
萧衡低头看着手掌的瓷瓶,说道:“这东西对我无用,若不是为了楚皇,我寻它作甚?”
言罢,他总算抬头看着影一,不闪不躲,眸中的沉色被虚晃的烛火染得淋漓,一字一字道:“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影一被萧衡的气势层层围困,还是强压下惊惧,冷声道:“将军若真是受主子的意来这养心殿的,为何要问属下知晓些什么?”
“因为你主子心悦我,又脸皮薄,不欲将我牵扯进这一趟浑水中。”萧衡抿了一口茶。
影一:……
“但我既然一脚已经踏进来了,不把这浑水搅拨干净,不会抽这个身。”萧衡手有一下没一下在桌上点着。
“将军觉得我会信你?”影一垂下眸子。
“你只能信我,没得选。”萧衡语气淡淡,本该是胁迫之意浓重的几个字,却被说的仿似一句轻问。
半晌,影一终是叹了一口气,就像戮征说的,自己没得选,只能信他。
“将军想知道什么。”影一低声说道。
“他的身子是怎么回事?”萧衡眉头微皱,“谁给他下的毒?”
饶是定好了心神,影一还是有些难掩混沌,主子和戮征将军何时关系紧密到了这般地步了?明明连面都不曾见过几次。
“主子先天不足,后又被设计推入寒潭留了病根,初初继位的时候,定王打着将养身子的幌子往吃食里掺了一些难察的毒,等我们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后来,楚复处处打压朝臣,主子为了保住那些忠良只能棋走险位,除了被楚复速意处决的誉国公外,司马上卿、严尚书都被主子救下送出了皇城。”
萧衡知道对于皇帝来说,不可言仁义好坏,人、臣、国、事,都是谈不得善恶的,只有利弊。
周家、萧家,做了一辈子的人臣,他没拿命学,最终还是摸着前人的骨血学会了,可当他把这些“治国之道”安在那人身上的时候,他觉得连呼吸都有些疼。
他原先觉得这皇城中没有什么无辜之人,可现在呢?
“罪孽”最深的人到头才是最无辜的人。
“但主子的身体已近油尽灯枯,我们没法子,只好找了这大补却也大毒的东西冲着,所以将军问一日吃几次,有何忌口,属下当真不知。”
“若有转圜的余地,也不至于用它吊着。”影一长叹了一口气,“主子他不忌口,吃药也没顾忌,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身子蛀空了,做什么都是徒劳。”
“前些日子为了救下右相,心神耗多了,药也吃狠了,所以停了几日。”
……
萧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养心殿的,耳边层叠交错着,都是影一说过的话。
在渤水河畔跪了一个时辰……
弥留之象、五劳七伤……
这命、这姓、这名,都是云楚给的,我需得把命还给它……
世人都说云楚倾颓,忠良无一善终,百姓替他们求了一世圆满,可没有一句是替这少年天子求的。
萧衡不知道楚怀瑾当年跪在渤水河畔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但满眼的缟素、满耳的恸哭、还有一句又一句“昏君当道”,该有多难捱。
他只知道,自己要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他做不了的事,就自己来做,他杀不掉的人,就自己来杀,所有肮脏的罪名都由自己来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