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清现在张口扯谎脸不红心不跳,“少时师从程景颐一脉,曾在方外悬壶济世,对医理也算略通一二。”
几个太微修士一听见“程景颐”的名字,脸上均流露出意外之色,互相对望了一眼,忙抬手对着钟清道,“那还请先生入内。”
进去的时候,白歌行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钟清,“你竟然还是个大夫?瞧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啊。”
钟清:“我没有啊。”
白歌行:“?”
钟清揭开帘子进去,只觉得一股浓烈的药味混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天并不算热,船舫里却点着十几只炉子,火将那那腥味烤的愈发浑浊昏沉,床上躺着一个人,钟清走上前去,帘子里的人痛苦地咳嗽了两声,隐约有窸窣声音传出来。
钟清这一代的天衡宗修士对天水唐家多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若是用人与人的关系打比方,有点“高山流水君子之交”的意思,平时不会去主动提,但心中也绝不会忘。书上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天衡宗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唯有天水唐家伸出了手,所谓的扶贫续命,天衡宗弟子其实一直记在心里。在这个道门中,这样赤城的交往很罕见,天衡宗与天水唐家的交情,确实是有些特殊意味在里面的。
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呢?钟清对唐家人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钟清道:“唐家小姐,能否将手伸出来?”
里面的人没动静,钟清说了第二遍,“唐家小姐?”
一个女修模样的侍女忙走上前去,小心地掀开帘子一角,一只青白瘦削的手被轻轻握着拿了出来,上面还沾着腥黑的血迹,钟清隔着帘子看了眼里面的人,抬起手搭在上面,假装是给她把脉,其实是给她输灵力,道服遮掩下,他心脏处的龙珠发出昏暗的光。云玦在一旁看着钟清,他自然能看出钟清在做什么。
钟清问道:“唐家小姐,你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帘子里的咳嗽声平息了些,却依旧没有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钟清继续给她输着灵力,可人一直没反应,仿佛已经死了一般,钟清想了会儿,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钟清停了下来。
那只手忽然动了两下,过了很久帘子才传出来些低不可闻的、悲不自抑的声音,“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钟清见人没什么问题,收回了手。
“你怎么会知道天水的谣歌?”
钟清道:“飘零海上,故乡的声音,果真是令人肝肠寸断啊。”
“你是天水人?”
“不是。”
一阵哗啦的嘈杂声音响起来,“你是骗子!”
一旁的白歌行听到这里特别想要插一句说“对对对他就是!”钟清将那条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手放了回去,听见拼命压抑的咳嗽声传出来,他对着帘子里的人道:“有人曾对我说,唐家人像一种怪物,活着的时候都拼命往外跑,快死了的时候却又疯了一样要逃回家,因为如果死在外面,所有人都会看见他的尸体变回怪物,怪物不能够被人看见怪物的样子,他说这是怪物的思乡癖,又叫做,怪物的自觉。”
帘子里骤然响起极为剧烈的喘气声与咳嗽声,似乎有人伸手一把抓住了那帘子,一直过了很久,那动静才渐渐地平息下来。
钟清道:“再坚持一会儿吧,也许很快就能回到家了,有的时候不是说要去抗争些什么,就只是说,再坚持一会儿。”
钟清曾经因为唐皎去了解过唐家的历史,天水唐家,世世代代无一不是悲剧,这个家族的每一代的人都被某种残酷的命运苦苦地折磨着,好像是单调的宿命轮回,又像是这个强大家族为了永远鼎盛而向上天献祭的代价。唐皎已经坦然地接受了,就像他告诉钟清那样的,这是他们的命。
一种强者必须付出的代价。
钟清回身对那还呆滞在原地的太微修士低声说了一句,“吃点定神的丹药,应该暂时没大碍了。”
身后的帘子里忽然传来一道微弱但是清晰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众人闻声回头看去。
帘子被一只干柴似的手揭开,露出了一张清瘦的尖脸庞,看上去十三四岁模样的世家少女坐在床上,一双因为病气而显得拉长的眼睛正半垂着望向钟清,那张脸与唐皎有一两分相似,不能说像,但是眉眼间有同样的影子,那是血缘留下的痕迹。唐家人,也参与了这场五百年前出海寻龙的追逐。
钟清也回头看了过去。